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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块世界里的三体美学 ——评科幻国漫《我的三体·章北海传》 ■叶昕昀 2020年09月28日 来源:文艺报

《我的三体》最初是一部由粉丝创作的同人作品。2014年,一名ID为“神游八方”的网友在B站(bilibili)上传了一段用沙盒游戏《我的世界》(Minecraft,简称“MC”)录制的《三体》同人动画,后成为《我的三体》第一季,尽管制作粗糙,还是获得大批书粉的支持。从第二季《罗辑传》开始,《我的三体》获得了官方改编授权和全资支持。2020年1月播出的《章北海传》是《我的三体》系列的第三季,也是最受观众追捧的一部,位列于B站国漫榜单5部9.9分“神作”之一。

这部同人作品出身、人物和场景几乎全是方块的改编动画已播出三季,并获得观众一致好评,其核心原因在于其创作团队对《三体》原著的深入理解,使人物和动画风格与原著所具有的美学意蕴相契合,同时,借助ACG文化及其传播平台的丰富性,共同成就了一部科幻国漫“爆款”。

超英雄和终极悲剧

小说《三体Ⅱ·黑暗森林》中,罗辑和章北海是两条独立的线索,分别代表了人类得到拯救的两条道路:一条是罗辑的黑暗森林威慑,另一条是章北海的“逃亡主义”。为此,制作团队将这两条叙事线索拆分,以人物传记形式进行拍摄,形成第二季《罗辑传》和第三季《章北海传》。

比起罗辑这个人物来说,被读者称为“第五位暗藏的面壁者”的章北海和他的“逃亡主义”线索显得比较隐蔽。《章北海传》把小说中暗示的部分展现出来,同时在原著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原创情节,使章北海这个人物丰满起来。

章北海是刘慈欣小说里“超英雄”的代表性人物。超英雄在宇宙末日语境下,表现出惊人的平静、从容和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为了人类的存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一些违背道德的事情,显示出更为深刻的悲壮与崇高。正如章北海的父亲写给他的信中所说:“你必须有更大的勇气去做出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选择,你的征途将是更广袤的大海。”

章北海出生于军人家庭,受父亲和“未来史派”的影响,他坚信人类的失败不可避免,惟一的办法就是逃亡以保留人类文明的火种。为了完成自己的计划,推动能保证星际航行的辐射飞船的研发,他购买铁陨石制作子弹,极其冷静地暗杀了航天界守旧的老科学家;他沉睡两个世纪后醒来,在得到“自然选择号”控制权的第一时间,毅然按下“前进四”的按钮,带领“自然选择号”冲进黑暗的宇宙,永不返航,成为星舰人类之父。

章北海身上一直承载着一种悲壮和孤独感。他为了保存人类火种而隐忍筹谋两个世纪,理性、冷静、强大的信念感支撑起章北海这个人物。然而最终的悲剧还未到来。五艘人类战舰成功逃离了“水滴”的毁灭,但因资源不足而印证了黑暗森林的“猜疑链”法则,因为瞬间的犹豫,章北海所指挥的“自然选择号”遭到其他战舰次声波氢弹的致命攻击,他只轻轻说了一句:“没关系,都一样的。”他想要的目的达到了,有人保留了人类文明的火种,而至于谁毁灭,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即使那个被毁灭的人是自己。章北海的悲剧性在“自然选择号”爆炸的瞬间达到高潮。

在《三体》所指向的“人类文明终将彻底灭亡”的不可避免的终极悲剧意蕴中,章北海是和《三体》的悲剧美学气质最契合的小说人物。他在毁灭之后残留着诗意却恢弘的美感,正如片尾曲《夜航星》哀伤而坚定的诉说:“点燃星,亲手点燃黑暗森林的火星。蒙昧初醒,而我却轻声告别这新生的黎明。”

像素方块和三体美学

刘慈欣的《三体》在“宇宙社会学”的基础上,勾勒出了宇宙这片黑暗森林的轮廓和生存法则,将理性的逻辑与对宇宙万物诗意的想象完美融合,构建了一个自洽、异于现实、具有完整世界观的异托邦。《我的世界》中,游戏玩家以方块为基础单位,进行不同的排列组合,衍生出世界的无限可能。在这样的游戏规则下,《我的三体》用像素方块搭建起了《三体》中的红岸基地、秦始皇宫殿、“人列计算机”、纳米“巨型古筝”……以抽象、冰冷的像素方块为逻辑基础,在想象之上构建出来的三体世界,意外契合了《三体》的美学特质:在冰冷的逻辑下构建出想象的宇宙。

在审美视角上,《三体》小说展现出一种超越性的品质。人类和整个宇宙都被放置在一定审美距离之外,成为被反思和审视的对象。人类命运、末日景象、人性追问在这样的审美视角下,显示出了陌生、旁观的超越性。《章北海传》第八集的名场面“末日之战”中,尤为显著地展示了对这种审美视角超越性的理解:人类兴奋地等待三体文明“水滴”探测器的到来,当舰队在欢乐的气氛中抓取到由强互作用力分子构成的“水滴”时,“水滴”却突然在仰视升格的镜头下,猝不及防地横越庞大的人类舰队,数千艘人类战舰接连在浩渺的宇宙中爆炸。伴随《命运交响曲》胜利与喜悦的节奏,如同无数烟火绚烂地绽放,营造出极其诡异的审美效果。本该是人类末日的悲痛时刻,画面中展现的,却是超越性的旁观与狂欢。

如果说《我的三体》创作团队是主动展现了《三体》中的超越性审美视角的话,那观众的超越性审美视角观看体验,则是一种意外的契合。当习惯了高清视像的观众碰到《我的三体》中僵硬的像素方块人时,必然带来的不适感产生了某种陌生化的间离效果,将观众从动画构建的世界中拉出来,观众或许能发现一种奇特的审美体验:我们在观看屏幕中的方块时,也许正如同三体文明或者更高层次的文明在看着我们。

ACG文化和弹幕文本

《我的三体》最初以同人作品的姿态出现,这决定了其在受众尺度上是一部粉丝向的作品。尽管《章北海传》中原著粉的比例已经降低了不少,但仍旧没有改变这个基本性质。这种粉丝受众的性质,以及选择B站作为播出平台,自然地将《我的三体》纳入到了ACG文化中来。ACG是华人地区使用的亚文化词汇,但其文化源头是日本,即Animation(动画)、Comics(漫画)与Games(游戏)。B站是国内ACG文化的主要阵地,而B战独特的弹幕文化是ACG文化的主要承载体。

《章北海传》目前共有70多万条弹幕,显示出其强大的生产性。在《章北海传》每集的开头和结尾,弹幕一致地刷着“浸泡”“脱水”,这是《三体·地球往事》对于三体人的设定,他们在生存条件恶劣的时候会脱水成为纤维片,在生存环境适宜的时候会浸泡变回人形;在章北海申请加入“增援未来”计划时,弹幕戏称为章北海提出的“增援未来”计划是“老子先跑”,把褚岩的“请求追击”戏称为“老子也跑”;章北海买子弹时扫码付款(而非原著中刷卡付款)的场景,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弹幕都是“大刘,时代变了”。

这些调侃性质的弹幕让动画文本显得丰富而新奇,而那些引发共情的弹幕文本,则在丰富原文本的同时,加深了观众的沉浸感。在第七集的结尾,章北海在自然选择号上按下“前进四”的口令,毫不犹豫地逃入浩渺的宇宙,弹幕同时刷起了“自然选择,前进四”;章北海的“自然选择号”即将毁灭的时刻,无数弹幕和章北海的台词一起出现在屏幕上:“没关系,都一样的”“敬礼”。

这些或共情或调侃的弹幕,构成了一个丰富的话语场。它有着天然的边界性,如果不是《三体》的书迷,是无法进入和理解的。但同时,具有边界性的弹幕话语场又同时承担了科普的职能。非原著粉在看剧时,弹幕里会有相应的对于词语和情节的解释,帮助观众理解剧情。如章北海和希恩斯的碰面,如果没有弹幕解释这是两个逃亡主义者在智子监视下的共识性会面,观众可能无法理解两人打哑语情节的含义。第三季在现代社会中突然穿插的古代秦始皇宫,弹幕会告诉观众,这是三体游戏里的场景,现实中的人类为掩藏身份而用游戏角色对话。

《章北海传》的动画原文本是一个开放的话语广场,弹幕文本的加入产生了超越原文本的意义维度,构成了比动画原文本更为复杂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