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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文学精神,戏剧只是一场演出 □冯 俐 2021年12月14日 来源:文艺报

儿童剧《山羊不吃天堂草》 摄影:杨毅

我始终认为:戏剧是文学的一部分。没有文学精神的戏剧只是一场“演出”。

我是从文学出发的戏剧工作者,从正式发表作品算,已有40年创作经验,头几年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后30多年则以戏剧、影视剧本创作为主。几十年的剧本写作过程中,我从没停止过关于文学与戏剧关系的思考。我认为,小说、诗歌和戏剧,区别在文体的不同和写作技巧的不同,一如人们常说的:小说是叙事的艺术,而戏剧是行动的艺术。在本质上,它们都离不开“文学的精神”,即对人性的深刻独特洞察、对人的境遇和选择的理解容纳、对人类情感和精神的永恒关怀。

许多人会认为戏剧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隽永的主题和富有哲理或铿锵华丽的台词上,结果一些被称为“文学性强”的剧本往往是另一个批评意见的婉转表达,即“缺乏戏剧性”,表现为戏剧行动被大段台词和抒情场面所代替。实际上,戏剧的文学性应该构建足以当众打开人物内心世界的戏剧情境。通过人物的舞台行动完成的人物塑造和主题揭示,是作者在遵循戏剧创作规律的同时,以戏剧语汇通过人物命运和戏剧场面揭示出的对人性的深刻独特洞察,是对人的境遇和选择的理解容纳、对人类情感和精神的永恒关怀。从《牡丹亭》《窦娥冤》《西厢记》到《雷雨》《茶馆》,所有可能被写成猎奇故事的素材,到了伟大的剧作家手里,都能凭着他们对生活的深刻洞察和对生命的巨大悲悯,成了不朽的传世之作。莎士比亚的戏剧与曹雪芹的小说同样伟大,伟大在文学的精神上。

2014年我调入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工作,再次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在主抓剧院创作和自己的实践中,我不断认识到,儿童戏剧更需要文学精神的观照,因为孩子比成人更需要被触摸到内心,更需要通过形象和情感的方式认识世界,认识自己。

2015年我的第一部儿童剧《木又寸》搬上了舞台,剧中主角是一棵银杏树。它因为美丽而被人从大山里移栽到城市。告别山鹰和树伙伴,一路上认识了柳树大姐、流浪猫和知了,认识了人类,认识了火车、街道和公园,经历了拆迁、停电、修路、挖湖……在人类的世界里经历着全新的生命历程。随着这棵小树的每一次迁徙,每一次遇见、告别和重逢,孩子会发现,这棵天真无辜,渴望被了解、被理解,对世界充满信任也充满困惑,容易受伤却不会诉说,常常陷于无助内心却充满了爱的小银杏树,很像他们自己。而家长们则会发现,这棵小银杏树经历过的身不由己的被动和无奈,品尝过的有意无意的伤害,惧怕过的陌生和孤单,忍受过的卑微和弱小,渴望过的被理解和被尊重,体会过的离别之痛和相思之苦,感受过的随波逐流的黯然和重燃希望的狂喜,简直就是从没诉说出来过的自己……

这部由一位演员扮演14个角色,有一万字台词的独角戏,不仅让中国的孩子和家长们全神贯注地接受并留下了深刻记忆,甚至以字幕的方式在国外演出也收到了相同的效果。成长戏剧《山羊不吃天堂草》则是我根据曹文轩同名小说改编的,主角是农村少年明子。迫于贫穷压力,带着养家的责任,明子跟着师傅进城打工谋生,在生活的艰辛和世态的炎凉中,单纯倔强的明子不时被逼到人性抉择的悬崖边上,在不断的自我拷问和两难选择中长大成“人”,一个“大写”的人。曹文轩先生的原著提供了极具文学精神的文本基础,即对底层人群的巨大悲悯,而我恰恰接收到了这一点并将之充分地转化成了戏剧的表达方式。

这些年,我笔下的主角无论是树还是昆虫,写的都不仅仅是故事,而是人的情感和精神。现实题材童话剧《萤火虫姐弟历险记》中,几个孩子好心放生了一只萤火虫,这只萤火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生下了宝宝,故事由此开始。在早已不适宜萤火虫生存的城市,一对萤火虫小姐弟侥幸存活下来,它们寻找食物,对抗蚂蚁兵团,智斗大田鼠,勇战毒蜘蛛,在被人类过度索取的世界顽强地生存着。而放生了萤火虫的孩子们因为多了一份牵挂而不断走进自然,从产生焦虑并开始改变,最后又成了这对萤火虫姐弟的拯救者。亲子音乐剧《小蝴蝶的妈妈在哪里?》的主角是只名叫蝶儿的小毛毛虫,它没有见过妈妈,可看到小喜鹊、小羊、小鸡都有妈妈呵护,便萌发了找妈妈的愿望。一样没有见过妈妈的蚕宝宝们因为蝶儿的到来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会拥抱宝宝亲吻宝宝的温暖的“妈妈”,也充满向往。它们一起努力长大,期待见到妈妈。后来,毛毛虫长成了小蝴蝶,蚕也变成了蛾子,它们不仅长大了,自己做了妈妈,而且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它们终于明白:即使妈妈永远见不到孩子,也一样是最好的妈妈。无论孩子在哪里,都在妈妈的视线里,无论妈妈在哪里,都在孩子的生命里……

剧本创作对文学精神的倚重是诞生一部好作品的根本。中国儿艺近年创作的近40部作品中,我与艺术家们都不断在剧作和二度创作上追求着儿童戏剧中的文学精神,由此也带来许多新变化。即将于年底与小观众见面的《极简创造》,是中国儿艺第一部“没有剧本”的新作。舞台上,来自垃圾堆的塑料袋、塑料管、海绵、木块儿,经由艺术家们的想象而获得“生命”,形成海洋世界、昆虫世界、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虽然我们把这个作品定义为“创意工坊”,但当我看到塑料袋构成的小海龟跟爸爸走失,于紧张孤独中遇到鳐鱼叔叔,马上快乐地玩起来……当我看到破旧雨伞构成的奋力配合的“昆虫翅膀”,再三被“昆虫的脑袋和身体”耍弄,愤而撂挑子罢工……我知道,这个充满想象的没有剧本的作品依然是一部戏剧!因为它拥有孩子们感同身受的“人物”和“人物关系”,因为它可以令孩子们共情,因为它可以不断地打动人心。

感谢《文艺报》的命题邀约,让我再次深入思考戏剧与文学的关系。

作为六次七次作代会代表和本次文代会代表,谨以此文祝第十一次文代会和第十次作代会再次推动中国文学艺术创作的大发展、大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