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文艺

狼 叫

□甘应鑫(壮族)

有狼出没,差不多是爷爷辈的事。当年,一般胆小的人都不敢走三只羊乡的夜路,即便喝酒壮胆,走村串户,也是三五成群,很少会撞上狼。真不走运,表叔还真撞上一回。

那年冬,风雪来势凶猛。表叔蜷在四面透风的石楼,龟缩了两天,饿得天昏地暗、乏得晕晕乎乎,却做了个噩梦,一只饿狼龇着利齿,向他扑来……他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却是一片茫然,用力捂着心口,长吁短叹。不料,他发现屋里荧光一闪:是见鬼了吗?揉了揉眼,黑暗中有两豆大绿光,极为瘆人。他下意识撸起烧火铁棍,横扫去,只听嗷的一声,那怪物撒腿逃了。表叔追出门,撵了很远……从那天起,光棍表叔成了打狼英雄。

早年,表叔是柴门村里的兽医,治好过很多牲畜。他身体没有问题,偏偏就眼角高,对媒人牵线搭桥的姑娘挑三拣四,挑得久了,他就剩下来了。

表叔秃顶那年,刚过56岁,随村里人去市火车站当临时搬运工。

有一天路过站外一处垃圾堆,忽然听见婴儿啼哭,觉得蹊跷,揭开脏包一看,是个女婴,已经生命垂危,他顿时心软了,说:“天送的,我收养了。”最后牢牢地抱了回去。

转眼十年过去。养女吃着百家饭、纳着百家福长大了,而表叔已不经熬,刀耕火种,骨瘦如柴,又害眼疾。为了养女上学,他必须多攒点钱,上山采药又摔伤腰椎,差点见阎王。

当年表叔家日子过得实在太苦,餐餐清汤寡水,顿顿眼泪水泡饭。父女俩去赶集,村民指指点点。有夸他行善添寿,有骂他窝囊造孽,自己吃不饱肚,还捡个小孩养……表叔听过苦笑一声,默不作声,照旧当成亲生的养。

最近几年,乡政府抓精准扶贫,划拨出专款补贴,鼓励村民自筹资金,到乡里建洋房,表叔拿不出足够自筹款建房,一直与山相依、以水为伴,蜗居在村里。

以往,村里人能关照则关照他,如今人畜搬走,他就成了单身独户,住在村东山脚下一栋毛南族干栏石楼,上面住人、下面养牛。逢上刮风下雨,烧瓦裂缝漏雨,房梁摇摇欲坠,有时还掉落下蛇鼠,住得人心惊肉跳,要是没人气支撑,楼早就塌了,要是没客人走动,死了也没人晓得。好在乡干部经常提点香牛肉和米酒来慰问,又帮他落实了贫困户补助金、五保供养金、农村低保金,生活改善了,心坎压的石头也落地了。

由于村上生源少,小学教学点早就撤销,邻近村小学和初中合并为乡九年一贯制学校。方圆20多公里内的小孩,都得走路去乡里读书。表叔家去乡小学,步行至少一小时。要穿过雾气笼罩的莽莽森林,途中有一段险滩,还要从悬崖巨石间挤过去。这里山高水深,荒无人烟,却一点也不寂静,鸟鸣兽啸,连大人都惧怕,更何况小孩。所以,家境好的小孩转学,家里没钱的小孩,有的就辍了学。女儿想退学,表叔对她说:“凭一口气,点一盏灯,有我吃就有你吃。你要念好书,争口气!”然后,卖掉了家畜。从此,天麻麻亮养女就出门上学,放学又随着星辰到家。

有一天傍晚,养女放学路过老坟山,乌鸦乱叫,她看见一堆新坟的招魂幡下,猛窜出一只白兔,吓得背脊发冷,中邪似的絮絮叨叨一晚胡话。另一夜,一群野猪又把表叔家稻田拱得颗粒无收,父女俩被彻底吓坏了。打那以后,表叔为给养女壮胆,想出一个护身秘法,并教会她:学狼叫。

过了这么多年,又听见狼叫了。三只羊乡的农民们说,这事就古怪了,这里的狼早就灭绝了,狼从哪来?

记者们驱车到了乡里探秘,哪有狼的半点痕迹。

表叔的女儿牵牛出门,记者好奇地问:“山里有狼,你不怕吗?”她苦笑答:“不怕,我有办法对付狼。”记者问:“你长大以后想过干嘛?”她鼻子有些酸,说:“去打工赚钱,照顾爸爸。”在一旁的表叔听了,搂住女儿,无声地抹泪。

父女俩目送着记者出村口。记者们蔫头耷脑钻进密林,喘气爬上磐石,忽听见山崖背后“嗷呜——嗷呜——”的哀声与风声从极远之地呼啸而来,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间激荡,那声浪足以将人掀下山崖。

记者们走后,清明阴雨来了,断断续续,没放晴过,偶尔还打几个炸雷,震得表叔耳朵嗡嗡乱响,屋顶上的烧瓦被震落下来,门前一株古树也被雷劈开了花。万幸的是,石楼没塌,父女俩又躲过了一难。

表叔更没想到,过完分龙节不久,乡政府忽然安置他去了一家养殖场帮忙,还为他的养女找到了寄养家庭,是一对没有孩子且富裕的中年夫妇。

终于,三只羊乡里,再也没有狼叫。

2018-01-05 □甘应鑫(壮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2158.html 1 狼 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