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怀念诗人马长风

□陈丹晨

《三月》杂志编辑黎筠在一次电话里说起她的老师马长风曾与我有过联系,我一时想不起这个陌生名字是谁,直到听说“叶县烟草公司”我才猛然想起那里曾有一位诗人与我有过多次通信。黎筠说:“就是他!就是我的老师马长风!”我把故人忘了,真是惭愧惭愧,连连向黎筠道歉。

时光荏苒,那是20多年前,我曾将在纪念胡风诞生90周年座谈会上的发言稿在广州《随笔》杂志1993年第2期刊出。我说到胡风这个名字在过去曾经是一个很“特殊的符号,类似恶魔撒旦的同义词,谁若与胡风沾了边谁就倒霉……”我举例北大学生刘奇弟因为从法制的角度为胡风喊冤成了右派受难而死,文学界凡要整肃一个作家,如批判秦兆阳、邵荃麟等就说他们的思想与胡风一样。河南叶县马长风先生看到此文后写信给我,说他就是因为在1950年跟随文联同事一起拜访过到徐州参加文学活动的胡风,被打成河南省惟一的胡风分子继而又成了右派分子,招来20多年的苦难经历。

马长风先生生于1923年,20岁起就一直在报刊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并发表诗文;他喜爱艾青的诗,服膺胡风的文艺思想,一心想“能沿着为劳苦大众而写作的方向前进”。他是当时很活跃的青年诗人、作家,与河南知名老作家、诗人徐玉诺、苏金伞、王亚平等都有交往。我看到这样一位文学前辈的故事非常同情,就复信告诉他:宁夏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了新书《我与胡风——胡风事件三十七人回忆》,他的遭遇与此书中所述可能会有不同程度的相似。我还建议他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作为历史的一页,为后人留下经验教训,是很有意义的。

由此,我们之间在那几年里,陆续有过几次通讯,却一直缘悭一面。但从他信中,感受到他是位非常真诚热情的诗人,给我写信只是寻求友谊。他对我提供的信息和建议很重视,马上就多次写信给出版社才得以邮购了《我与胡风》一书,不仅自己读了,还借给好几位文友传看。他对写自己的经历一事很慎重,说:他要“细读一遍《我与胡风》,再温习一遍《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李辉著),我再去写《只因为见过一次胡风》,一定会写得好一点。想到这里,我就非常高兴,想写的劲头就来了。这是为了对历史负责嘛!有些人的遭遇,一定比我更惨!”

我不想在这里叙述长风先生在那20多年的不幸遭遇,只说两个小细节足以证明他即使沦落成囚犯、最低微的贱民,也始终保持着做人的尊严和乐观。1958年,他被判15年重刑,在经过11年残酷的劳改后,带着4年多未满的刑期被遣回原籍交给群众专政:看到家门却不能回家住宿;罚他在生产队里除了吃一口饭全部是义务工,主要是为全队各户起圈挑送大粪,以及随时派发的累活脏活。刑期满后仍还继续。10多年里,虽然天天与屎尿打交道,他却把这个脏活做成清洁的活,每天收工后不仅身上不沾一点,连两个粪桶都洗得干干净净。他在诗中描述:“我走在大街上/好像是什么皇帝要出巡/……把空荡荡的一条街/完全让给我一个人/这是多么可笑,而又多么有趣/我大摇大摆地走着……”因为人群既怕闻臊臭,还因他是村里最大的一个“分子”,都会远远躲着他。他自己心底坦荡荡,自尊自强,自知清白而无任何罪感。

1980年,长风先生58岁,两鬓斑白之时等来了冤案的彻底平反昭雪,从此过上人的正常生活。但办事的人只从政治上考虑,把他安排到本县的烟草公司工会工作,后又被推举为县政协常委,却没有想到他原是一位有成就的诗人作家。他自己只是每天温习背诵《离骚》,深夜不辍,读得有滋有味,又一次被其中的爱国热忱所感动,更燃起了热爱生命的激情。他重新拾起被剥夺数十年的笔歌唱、写作,回归成了河南活跃的老作家。他的创作活力和成就为许多文友所惊叹。他的诗风独特,因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农村度过,所以他的诗歌几乎都是取材农家所见所闻,写柳树、雪花,也咏叹云雀、大雁、以至驴、狗、鼠、羊,还有玉米、红薯、花果、拾穗、刈麦……看似土得掉渣,却在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同时,也显现了诗人对自然现象和农家生活观察细微、体悟较深,咏物寓意,讽喻人间世相不失幽默,富有寓言特色,令人咀嚼玩味。譬如写《小山羊的语言》:“它叫的短促/是要我快快打开栏栅/它叫得清脆/是要我看牠面前的嫩草/它叫得轻微/是要我夸它吃圆了肚子/它叫得发涩/是要我陪牠去河边喝水/它叫得尖厉/是要我撵走跑来的恶犬/它叫得响亮/是要我看牠精彩的撒欢/它叫得温柔/是要我把它抱起来亲亲/它叫得含糊/是要我猜牠真正的心意”,诗的情趣和语言几乎都是乡土本色。又如《走路的姿势》:“——你为什么走得这样快/——因为我以往走惯了/寒风刺骨的路/冷雨砸脸的路/——你为什么走得这样稳/——因为以往我走惯了/又窄又斜的路/又陡又滑的路/——怪不得……/怪不得……/——很简单……/很简单……”

这里含有反思自己和历史的意味。甚至像《老榆树》中写道:“你的笑/你的招手/使我想起瘦/想起浮肿/想起青黄不接的荒春/想起你/大慈大悲/一片不留/你的笑/你的招手/使我想起捋/想起篮子/想起城里全家的嘱托/想起了/圆的绿片/美的享受”。这首诗也寓托着历史的沉思,抒发了饥荒年代靠捡拾榆树叶充饥的人们的苦涩之情。长风先生诗作甚丰,这里不过略举数例而已。

他虽是一位知识分子,但出身农家,与农村生活有着深入骨髓的血缘关系,是位真正的乡土诗人;唱着这些朴实无华、明白晓畅的语言,抒写农人的悲欢和希望,表达了对他们的生活和命运的关切和呼唤。可惜的是早期正当他创作臻于成熟展示才华之时过早地折了歌唱的翅膀,直到晚年才有机会经过努力勤奋给人们遗下了丰盛的果实:台湾出版了他的诗集《路曼曼》,在他2004年病故后又结集出版了《长风文选》。如果不算武断的话,我总觉得像他那样的诗人,与现在流行的故作艰涩深奥的作品是完全不同的,似乎也是不合时宜的,但却深信正是我们需要的也是最稀缺的。

正如老诗人苏金伞曾赞叹马长风的诗:“是诗人对人生哲理的领悟,清新中而蕴含情趣,冲淡中而不乏隽永。”“读长风的诗。如入幽谷,临清泉,履春野,一股清新之气,爽人肌骨,不能不引人沈思和共鸣。”长风先生的学生、也是《长风文选》主编黎筠说:“土地给了他生命太多的启示,人民给了他创作的热情和动力。他的作品贴近生活,如挂在屋檐下的一串串土产,在时光中释放出浓郁的乡土气息。”这都是很公允肯綮却又带着深情的感受。

因为黎筠的提醒,我想起了长风先生,还从我那杂乱的资料堆里寻找到他在90年代给我的五封信,实际应比这还要多几封。我也重温了他的诗文。从信中感受到他对我的热诚的信任和真挚的友谊。我觉得辜负了他的期待,这样的忏悔已经无补于事。但是我多么希望他的诗歌遗作能为更多人了解、欣赏,知道当代诗史中还有这样一位不应被遗忘的优秀诗人。

2018-01-12 □陈丹晨 1 1 文艺报 content2293.html 1 怀念诗人马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