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手中的黄豆

□王宗仁

孙 犁

孙遥城村,朴实得好像冀中平原上一块土坷垃。村里出了个孙犁,这块土坷垃埋进土里也能发芽。

天渐凉,路旁的杨树叶有节奏地碰响着,仿佛告诉人们,秋天来了。孙犁沿着季节的节拍往回走,从农历六月一路倒回五月,停下脚步。秋收后的田里堆放着一簇簇脱了颗粒的黄豆杆,却偶尔有一些棵枝还很无奈地站在地垅一侧,上面隔三差五地缀着几颗睁开眼睛的豆荚,羸弱、瘦小,眼看要被一阵风吹落。孙犁不是为它们而来,但他很小心地将这些豆荚上的颗粒摘下,从右手倒入左手,攥在手心。因了他手的温度,黄豆粒瞬间显得柔软、暖和,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清香。

从一个黎明到另一个黎明,小河淙淙流水荡起心中涟漪。落满日寇子弹的白洋淀水,让孙犁尝尽了战乱的苦涩,也成就了他的文学梦。离开乡村,久居城市,他没迷途。因为他总是用庄稼地里的果实填充内心的朴实和真实。

孙犁捡黄豆的这个细节,我不可能看到,是他的外孙女张璇告诉我们的:“我的姥爷孙犁一辈子都以农民自居,即使到了晚年,他仍然会在邻居收割后的黄豆地里一颗一颗地捡漏掉的豆子,仍然会把一条毛巾用到薄得透光也舍不得扔掉,仍然每餐伙食都吃着最简单的家乡饭,仍然坚持用手中的笔写他心里的白洋淀乡情!”

有不少离乡的游子,都记得村庄上空那炊烟飘荡的姿势,可是却很少有人会把遗落在田地里的黄豆粒小心翼翼地捡起,再用手心暖热。孙犁,你懂得一粒豆子的力量!那是攥在手心里重量会不断上升的力量!

几粒黄豆不能代表一片庄稼,它还有续篇呢。另一个给我讲与黄豆故事有关的人,是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不相上下的老农人。其实我肯定大他几岁,只是沧桑的岁月在他额头犁下田垅般的印迹,让我不忍心称他老弟。他叫孙占英,是孙犁的邻居,这位邻居多么自豪,他坐在自家门口被他的屁股磨蹭得玻璃般溜光的石墩上,讲述发生的事情时不时翘起拇指说:“他是我一墙之隔的邻家!”其实故事发生前他还没见过孙犁呢!

那是“文革”即将结束前的一天,从通往白洋淀那条并不宽敞的土路上,驶来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在离村子约一里路的地方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精瘦、干练的高个老人。他不走在路上,却步入田地里时走时停,弯腰做着什么。原来一些枝杆脆弱的玉米被狂野的风吹倒在地,他为庄稼的命运担忧,便蹲下去扶起。还有散落在地的一些带着豆粒的黄豆荚、萝卜缨和白菜帮子什么的,他都一一捡拾起来,并不分类,一满抱在怀里。

谁?一个陌路人跑到我们孙遥城村来捡散落的五谷杂粮,精神可佳,但手伸得太长,有点吃过界了吧!于是,孙占英便迎上去搭话。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来人倒先问他:“我叫你小伙子,你该不介意吧!小伙子,你是孙遥城村谁家的后人?”孙占英通报了父亲的名字,老人略一回想,似乎并不太熟悉,又问:“你爷爷是谁?”占英说出了爷爷的名字,老人的话就密了:“晓得了,晓得了!大名煎饼孙呀,谁不知道呢!”接着他开心地说:“我听说老人家过世好些年了,要不这次请你陪我吃他的煎饼呢。这叫孙子吃爷爷的回头饼!”来人说着又笑了,声音比刚才还洪亮。孙占英见老人挺风趣,蛮随和,便少了拘束,说:“老同志,我还没问你呢,你到我们孙遥城来是串亲戚的吧,看你这身装扮就不像办公事的人!”老人问:“办公事的人是什么样?”“反正你不像!”老人松开脸上的笑容,说:“你真有眼力,说对了!我呀一辈子就是个作家,再具体点说,就是天津日报社的编辑!”

白洋淀一带的人谁能不知道孙犁,不管见没见过他都知道。孙占英马上明白了,忙歉意地说:“原来你是孙犁大叔!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我本来就不是泰山嘛,你还是有眼力的!”

孙犁又说,刚才我到老坟地去祭祖先,没想到看见这些丢失的黄豆秧萝卜缨,也算意外的收获吧!

孙占英上前握住了孙犁的手,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地握着……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占英的问话也就随意了:

“咱村的人都知道你是10级干部,可是10级干部是什么级别的干部,我们这些庄稼人讨论了这些年也没有弄明白。今日碰到你了,我要问问你,你到底是什么级别的领导?是县长一级还是省长一级?”

孙犁呵呵一笑,说:“刚才你不是还说我不像个干公事的样子吗?我佩服你的眼力!你看看我的手,把你的手也伸出来,咱们俩的手都磨出了厚厚的硬茧,这是劳动人的手啊!你的硬茧是锄把镢把磨的,我的硬茧是笔杆磨的。小伙子,我再一次告诉你,我什么官也不是,就是一个作家,就是一个编辑!”

孙占英没有理由不相信了。他仍有一事不解,便指着孙犁怀里抱的捡来的那些“杂物”问:“你是缺吃还是少穿,大老远的从天津来捡这些东西干啥?”

孙犁说:“好好的粮食和蔬菜,烂在地里太遭罪了!”说着他数了一个豆荚上的颗粒,说:“5粒豆子,落地生根,就是5棵苗,秋收一升粮呀!”

孙占英讲完这件事后,久久无语。他低头沉思,想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的思想受震动了。就是这几粒黄豆吗?是,又不全是。这是连根带土的从庄稼地里长出来的农民的故事。有土炕的暖,有炊烟的香,让我的心贴近了故乡的泥土,贴近了这位一辈子以农民自居的作家孙犁!

当然,牵痛孙犁思乡爱农之情的,还有他在多篇文章中总会写到的陋巷里的那间老屋。他是怎么写的来着?“陋巷二字,虽不雅训,却出自圣人经典,也就是那些质朴简短的文字之中。我7岁时,入乡村小学,学校门口虽然悬挂着两面虎头牌,却原是一家农舍,处在一条陋巷之底。”他的一本散文就起名《陋巷集》。他说,自己的散文“仍然是陋巷里发出的弦歌”。

我们很难知道孙犁在陋巷那老屋里写出了多少作品,但是他作品的早期根脉扎在陋巷,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年当他慷慨地把自己的老屋送给村里的小学校时,他的“弦歌”就像那黄豆粒一样聚散出了照亮一方天地的光芒。老屋是他文学生命扎根的地方!

“文革”后不久,已经身居天津的孙犁得知自家的老屋妨碍着村里新的街道规划,了解到村里要新建小学,他马上动了心思。往事浮上眼前,村里早就有一所小学,但从来没有一个正规校舍,都是借用村人的闲房闲院。多么艰难的小学!现在要新建学校了,自己怎能袖手旁观?他毅然把老家的几间老屋卖了1000元,又拿出1000元稿费,捐资兴学。新小学修建好后,乡长专程来天津感谢他,提出小学校要以孙犁的名字命名。他说:“别开玩笑,我拿2000块钱就可以命名一所小学,如果拿两万呢,岂不可以命名一所大学吗?我心甘情愿做一点微薄的奉献,不必这样!”后来,孙犁对来天津看望他的乡亲说:我仿佛天天都能听到从陋巷里传来的孩子们的读书声,这就足够我享受的了!有人写文章提到孙犁让出老屋办学的事,他提笔就把这个内容勾去,说:“一个人如果老是摆功卖好,会唱衰自己的!”

2018-01-12 □王宗仁 1 1 文艺报 content2296.html 1 手中的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