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子虚先生在乌有乡

□东 君

内容介绍: 浙江省是我国的文学大省,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和文化底蕴。无数优秀的作家作品影响着中国一代代文学爱好者。此次由浙江省作协牵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浙江小说10家丛书”,便是一套展现浙江省优秀作家整体风貌的作品。这套书涵盖畀愚、东君、海飞、黄咏梅、马炜、斯继东、王手、吴玄、哲贵、钟求是(按作者姓氏音序排列)10位浙江作家的作品,所选作品均在重要刊物和出版社发表、出版,有的还获得了全国性奖项,在全国文学界引起了广泛关注。这10位中青年浙江作家来自各行各业,在浙江这块经济繁荣的改革阵地找到了写作的丰厚资源,敏锐地捕捉到当下社会发展的变迁与脉搏,在创作中观照社会现实,发掘历史沉淀,揭示生活本质,写出了不少文学风格迥异的优秀作品。他们的作品既有着个人独特的文学思路与创作风格,又有着扎根浙江大地、与时俱进、反映时代精神的共同特质,展现了浙江文学奔流不息的历史传承。

木石居主人、房地产商姚碧轩过了旧历年就将衣锦归乡了。吃了分岁酒,他便带着一家老小坐车来到报恩寺,跟几个政界和商界的朋友约齐了,准备烧头香、撞吉祥钟。姚夫人究竟是体己,给他买下了报恩寺的头十二槌钟。报恩寺的钟是有些年头了,钟声悠远,可传好几里。每逢新年,报恩寺照例要举办迎新撞钟活动,一百零八下钟,传出的已不是青铜之声,而是被放大的铜钱的声音。有此一说,一百零八下钟是指一百零八种烦恼,敲钟便是为了消除烦恼;也有一说,一百零八下钟是指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的总和。所以,报恩寺的吉祥钟便分成三段来卖,姚碧轩要的是头十二槌,一一分赠给几位朋友,剩下的,就让别人分摊了。敲完了钟,姚碧轩让夫人去招呼那些朋友,自己一人抄小径去了后院一个僻静的地方。后院还保留了一些旧式建筑,有明代某位高官的读书堂的门台一座,清代县学泮宫牌楼一座,池边还有一株老桂树,听说是某位高僧手植,但最古老的还是一座宋代的精舍。那里面只住一个和尚,法号聪辩。这座精舍很古怪,没有门,窗子代门,人要佝偻着腰进去。

姚碧轩站在门口有礼貌地问了一声,大师在否?没有人应答,但里面传出了聪辩法师念诵经文的声音。姚碧轩推开门,躬身进去。他把一个红包放在案角,默不作声地站在书橱前翻书,低头时,瞥见聪辩法师的脚下有一个钵盂,内有一只背上长着绿毛的乌龟,脑袋一伸一缩,仿佛也在听经。聪辩法师做完了功课,站起来,指着书橱里的佛经,自鸣得意地告诉他,这几个月他云游四方,从扶风法门寺、普陀山普济寺、姑苏寒山寺、天台山国清寺等地带回了好几部佛典。还有几部,就出人意料了,是基督教的书。姚碧轩指着一本意大利神学家的书,惊讶地问,你为什么会看这些书呢?聪辩法师笑着说,有些事你不能问,一问便俗。姚碧轩又指着那只绿毛龟问,那么,这位“贵客”又是从哪里带回来的?聪辩法师敛了笑容说,这是昨日我在路边摊头发现的,只剩下它一只,很是孤苦,就买了过来,也好陪我过年。你瞧它抬头的样子,好像也能听懂我在念什么。有时想想,我成天躲在这个小阁楼中,不问世事,一心事佛,不正像这只钵盂里的乌龟吗?我倒是很愿意拿乌龟自比的。姚碧轩说,你在这座寺庙里研修佛典这么多年了,不见得以后能当得上方丈,还不如随我去一个地方,我给你修一座寺庙,让你做一方之主。聪辩法师伸开双手,坦然一笑说,你看我这里,高一丈,长一丈,住的已是方丈之室,还要做什么方丈?聪辩法师把一根沉香线放入炉中,转身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姚碧轩坐了下来,说,是的,这些年我做房地产生意,让猪油蒙了眼睛,幸得大师指点,使我能在尘净之间有所领悟。现在我也上了年纪,有了落叶归根的念想,这次回乡,就是要为家乡做点功德。这些年,姚老板赚了满盆满钵的钱,太多了,怕压身,所以见好就收。这钱既然收了,就要找个可放处。放到哪里去?这是个问题。聪辩法师说,我在佛教网上查过一份资料,说你老家那边有一座很有名气的古庙,可惜现在已是香火冷落,你若是有心,就把一部分钱舍到那座寺庙里去。舍得舍得,有舍才会得。姚碧轩叹息一声说,以我手头的钱,可以造上百座庙,但未必能请得动大师您。聪辩法师心中一凛,双手合十说,姚居士,我们不如坐下来杀一盘棋。姚碧轩呵呵笑道,新年说杀字,似乎不吉利。聪辩法师摆摆手说,不妨不妨,佛家的禁忌太多了,不能杀人杀狗杀鸡杀鸭杀乌龟杀蚂蚁,在棋盘上总是可以杀的吧。姚碧轩也盘腿坐了下来,说一声,好。聪辩法师执黑,姚碧轩执白,聪辩法师照例要让三颗子。下完了棋,聪辩法师收起棋子,笑道,我知道你请我出山要做什么了。

正月初三那一天,木石居主人、房地产商姚碧轩带着车队浩浩荡荡地向自己的老家进发。姚宅深藏在大隐山的深山之中,地图上恐怕也难找。这个村子有点神奇,乱世的时候,刀兵不侵,遇上凶年,也不歉收,但在太平盛世,反倒成了贫困村。姚碧轩人还没回家,早已派人打通了山路,修好了桥梁,造好了“木石居”。所以,车队刚到村口,县长、乡长、村民早已列队迎候,跟迎财神似的。到了牌坊口,就没有可容车辆通行的大路了。古时的县官到了这里据说也要停轿步行的。姚碧轩下了车,约步行两百步才进了村中。一股久违的气息随即扑面而来。那是腐烂在泥土里的草木的气息、花的气息、牲畜的吃食和它们拉出的粪便的气息,在那一瞬间把他鼻孔里的记忆全都激活了。在这里,随便打开哪一扇门,仿佛都能看到他童年的影子;那些久远的贫穷和酸痛现在回想起来仍是美好的。所谓近乡情怯,就是忽然发觉眼前的一景一物浑然不似念想中的样子,好像在哪一处有点走样了,但又说不上,总之,是让人心底怯生生的,亲近不了。姚老板刚刚踏上故土,就跟舍舟登岸一样,双腿和脑子还有一点不着实的感觉。他的心神还没安定下来,县里头的官员和村支书们已上来迎接了。在鞭炮声中,姚老板也甩开大步上去跟他们一一握手。后面还跟随着两个秘书,向大家分赠姚老板的一本新著。大人小孩都围了过来,仿佛上学堂领新书一般。领到书的都啧啧称赞,说这书真厚。

姚碧轩向村上的人介绍聪辩法师时,他们都只是冷冷地瞥上一眼,也没上去握手。聪辩法师看到那些住宅门口张贴的十字架,就知道为什么了。聪辩法师无人关注,乐得自在,便从喧闹中抽身出来,绕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看看四面的山形。姚老板手下的人好奇,问他看什么,他指指点点说,这里的山脉线很长,而且是大开大合,可收旺气。要知道,聪辩法师还是房地产风水师,姚碧轩相中一块地,先要让聪辩法师勘测风水,做成了之后还要请他给楼盘立向、定向,这样或那样,都是由聪辩法师铁口直断。这些年来,姚碧轩经手的楼盘之所以从未死盘,大半得力于聪辩法师的指点。那本大讲特讲风水文化与房地产开发的书,虽说是木石居主人姚碧轩著,其实是聪辩法师在竹榻蒲团间挥笔写就的。

聪辩法师正在看山脉时,姚碧轩的助理递上了一个钵盂,打开盖子,说,“糊涂先生”安然无恙。聪辩法师看了看,说,等一会儿到了住处,你就把它放在我的房间。“糊涂先生”是聪辩法师给那只绿毛龟起的绰号。至于它为什么叫“糊涂先生”,谁也不晓得。

山居的日子赛神仙,但人间烟火还是要的。开灶之初,姚老板做的第一件事是按照乡俗,烧了一大壶茶水分赠邻里。第二件事就是煎药。姚老板看上去身体硬朗,满面红光,不带一丝病色,却偏偏要吃药,这就让人费解了。秘书小周问他吃的是什么药,姚老板便以卖弄学问的口吻说,我与常人不同,人家是有病吃药,无聊读书,而我是有病读书,无聊吃药。姚老板把煎好的药端到阳台上,坐下来,怡然自得地看着四周的山景。小周提着一份文件走过来,请他批示。姚老板皱了皱眉头说,住到这个清净的地方,我宁可拿这样一份让人头痛的文件换三帖苦药。把文件夹往茶几上一撂,做闭目养神状。小周带着几分尴尬说,这份文件是老板娘发来的,十分重要。姚老板看到小周温柔沉默地站着,双手垂挂,像一株宁静的小树,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拿起来看了几眼。他看文件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到了小周身上。这让小周有些不安地绞动双手,好像她在什么地方做错了事。小周并不算漂亮,但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纤长、柔嫩、白净,这是一双适合给老板递文件的手。这样的手,只能看,不能摸,一摸,就毁掉了。毁的不是手,而是欣赏这双手的好心情。姚老板的床头放着一本秘密的书,他一直没有翻看,却对它敬若神明。那本书被一层塑料薄膜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还没有撕开,只是静静地摆放在枕边,如同神赐之物,临睡前他只要瞥上几眼,便可以安枕了。小周的手就是这样一本书,也是可以让人心神安宁的。姚老板谈不上有什么恋手癖,只是习惯于让一些东西通过小周之手转交给他。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小周见姚老板目光走神,就提醒了一句,姚老板立马回过神来,把文件草草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又细细看了一遍,抬起头,摘下老花镜,吩咐小周说,你去请聪辩法师过来一趟。小周说,聪辩法师出去了。姚老板问,去哪儿了?小周说,游山玩水去了。姚老板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小周转身离开,姚老板打开茶壶,一缕细小的茶烟袅袅升起。姚老板的目光顺着烟指的方向望去,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向往,那里,应该有很多白云,几个不太讨厌的老和尚,可以谈谈禅的。

聪辩法师带着一架照相机,独自一人向后山走去。走到半道,天气哗变,下起了雨,聪辩法师打起了早已备好的雨伞,继续前行。绕过一条狭窄的小道之后,山形豁然开敞,那里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向山外。对岸起了烟雾,隔河如隔世了。有钟声从雨雾里传来,十分清越。聪辩法师沿着一道板桥走过去,看见了一座破败的寺庙。寺庙周围散落着一些残垣断壁,隐约可见旧时规模庞大的寺址。聪辩法师拿起照相机照了一圈,然后踩着瓦砾走过去,门口横着一块石匾,上题:梅林禅寺。诵经堂里只坐着一个老僧,正在编织草鞋。雨水从屋顶的漏洞滴下来,正好落入一个大镬里,叮咚作响。大镬似乎也有漏,就搁在一个捣臼上。聪辩法师向前施礼后,忽然朗声念道,有漏有漏,有漏皆苦。漏是禅家的话头,指的是烦恼。老僧抬起头来,还了个礼问,你说的是哪个漏?聪辩法师指着屋顶说,是屋漏。又指着大镬说,也是镬漏。老僧说,我数着屋漏,便如数着佛珠,不觉着苦。聪辩法师拣了一个稍稍干净一些的蒲团坐下,对老僧说,梅林禅寺,徒有虚名,现如今不见梅林,也不见像样的寺庙,你还守着做什么?老僧说,这里什么也没有了,但还有一门禅风。聪辩法师说,这梅林禅寺是天造道场,就这样败落了未免可惜。如果有位居士要在这里重新盖一座大殿,你意下如何?老僧说,有一寸土即是寺,何须恁大的寺庙?聪辩法师觉得这个老僧说话不简单,就向他请教法号。老僧说他没有法号,这里的人都管他叫郑头陀,因此他就叫郑头陀了。郑头陀说自己在梅林禅寺住了整整一个甲子,他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当逃兵逃到这里的,本意是借寺庙躲一躲的,不承想竟躲了一辈子。郑头陀说,他刚来的时候正是寒冬,天上飘着大雪,他进庙找膳宿,却发现里面的和尚早已跑光了,不留片席,也没有一粒米。他又饥又冷,躲在一尊佛像下面的稻草堆里直哆嗦。到了三更,冷风挟着雪花从墙洞口吹进来,他冻得不行了,蜷成一团,求佛祖赐给他片时的暖和。就在这时,佛像的一只木质手臂忽然掉了下来,落在他跟前,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就当木柴烧了,他坐在微弱的火堆旁,总算熬过了那一夜。从此他就在梅林禅寺住下来,还刮掉了三千烦恼丝,自称头陀。现在,这座庙里就四个和尚,除了郑头陀,还有三位分别是石头陀、王头陀和裴头陀。郑头陀指着门外边屋檐下一个正在接雨水的老僧说,喏,他就是石头陀。石头陀极瘦,直似骷髅上裹肉,肉外裹布。他是个聋子,绰号“木耳师父”,意思是说他的耳朵像是木头做的,不中用。石头陀不礼佛,不念经,只是偶尔手持扫帚,但从不扫地。落叶齐阶,也不扫。照他的说法,狂风一吹,落叶自然飘走,不飘走的,迟早也要腐烂。人安于情性,也便莫名其妙地带上几分仙气。聪辩法师走到门外跟他打招呼,他没理会,或许是因为耳朵听不见。聪辩法师很想见一见另外两个头陀,于是就向郑头陀打听。郑头陀说,王头陀就在钟楼里,裴头陀不在,恐怕是又去吃酒了。聪辩法师说,我方才听到钟声,才晓得这里藏着一座古庙,这钟听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我细数了一下,钟声长达百秒,是上好的古钟。郑头陀说,看来你是行家,这古钟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四个老家伙的年龄相加起来也没有它老,我不妨带你去看一下。上了钟楼,见过撞钟的王头陀,各自行了礼。聪辩法师夸王头陀撞钟撞得好。王头陀说,我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这僧家岁月,譬如经书上说的猕猴骑土牛,实在是虚度了。聪辩法师问他,在这座寺庙驻锡有多少个年头了?王头陀不假思索地答道,三十四年零六十三天。聪辩法师不由得感叹说,当和尚每天撞好钟也不容易啊。聪辩法师拿起手中的照相机,给两位头陀各自照了一张相。

下过了雨,天青地白,水满捣臼。聪辩法师挟起雨伞,对郑头陀和王头陀说,我就住在山那边的姚宅,以后有空我还会再来。郑头陀双手合十说,不送。出门时,聪辩法师向石头陀行了个礼,石头陀却拿起了一把扫帚,在后面扫着。他扫的是聪辩法师的脚印。

过了些日子,有个菜农在梅林禅寺附近挖出了一块石碑,上书:三百年后,此庙必当重兴。立碑时间是康熙年间,有人掐指算了算,三百年后正好是这一年。这一天中午,聪辩法师带了一坛酒和一个布包来到梅林禅寺。裴头陀远远就闻到了酒香,跑出山门外大叫一声:阿弥陀佛,有酒吃了。聪辩法师哈哈大笑说,莫非你就是那位嗜酒如命的裴头陀了。裴头陀还了个礼说,正是,正是,莫非你就是郑头陀常常提起的那位聪辩法师了。二人虽是初识,却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聪辩法师把一坛酒放在石凳上,跟裴头陀聊了起来。裴头陀说他不贪财不贪色只贪杯,一杯在手,万事可休。聪辩法师念了声“阿弥陀佛”说,我送酒给人,是为他人造业,自家也要受报。裴头陀顾不上什么受报不受报,打开酒坛子就喝上了。喝了一口,咂咂嘴说,这酒味道厚实,少说也陈了二十年,你一个出家人怎么会藏有这样的好酒?聪辩法师说,这酒的确是陈了二十年,原本是用来泡制一种药物的。裴头陀也没心思听他说话了,又拿起酒坛子连喝了几口。村上的人都知道,裴头陀有一种本事,喝完酒后就开始背经文,而且一字不漏。因此,他喝到三分时,聪辩法师就照例请他背经文。裴头陀说,他先前喝了酒,经文倒背如流,现在上了年纪,脑子长锈了,时常忘词。即便如此,裴头陀还是滔滔不绝地背了两章经文。酒到六七分,他说了句“万言佛经也抵不上一杯黄汤”,就在石凳上打起呼噜来。

聪辩法师又来到诵经堂,郑头陀依旧坐在蒲团上,走近细看,他正在打瞌睡,嘴边还挂着一道口水。聪辩法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等他醒来。约一炊许,郑头陀张嘴噫了口气,伸了伸懒腰,忽然察觉身边有人,就立马扳直了身体,随手抹掉嘴角的口水。他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聪辩法师,似乎在问,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聪辩法师也不说话,径直打开布包,拿出一块木头,放在旁边的蒲团上。郑头陀问道,你把一块木头放蒲团上是什么用意?聪辩法师“嘘”了一声说,我要是让它在蒲团上放一千年,它就可以得道成佛了。郑头陀嘿嘿一笑说,木头是木头,没有血肉和思想,如何可以得道成佛?聪辩法师反问道,有血肉和思想的人天天坐在蒲团上,难道就可以成佛吗?有些人即便天天坐在蒲团上,也像是睡在床上,有些人无论行走卧立,都可以参禅,正如我们念佛号,何必一定是念阿弥陀佛呢?你好、谢谢、对不起之类的日常用语也是佛号啊。郑头陀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外,拍着手掌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当晚,郑头陀就把蒲团烧了。以后他逢人就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没过几天,姚宅村外的山壁上贴出了一份《重建梅林禅寺缘启》。大意是说,宋代名刹梅林禅寺要重建,为此有赖十方善信踊跃乐助,多多益善,少亦无妨,倘得早日建成,凡乐助五百元以上者均立册造碑;凡乐助一万元以上者,荣登龙碑。下面还写着发起人梅林禅寺四头陀的法号。姚宅的人都是信奉基督教的,自然不会乐捐。整整五天,没有一个人响应。姚宅的人都想知道姚老板那边会有什么动静。但姚老板却一直不露声色,直到四头陀亲自登门拜访,直到聪辩法师给他发了一个短信,他才郑重其事地宣布:他必须顺应佛祖的旨意,重建古刹。

梅林禅寺推倒重建,全是姚碧轩一手出的钱。寺庙的砖木早已是不成样子,瓦片也酥松得像饼干似的。惟一值钱的是一块古碑和一口古钟。姚碧轩查过县志:说此钟的金属配方得自寒山寺,重四吨,铜占六分之五,锡占六分之一,钟声长达一百二十秒。有了这口古钟,寺庙就有许多说头了。那块写着“梅林禅寺”四字的石匾经过重新刻印,被说成是康熙皇帝书额赐名的。姚碧轩姚老板还请来本村才子“北山野老”姚宗晦,把这些事都写进一部正在修纂的村志里面。

一年之后,梅林禅寺重建竣工,殿大,佛大,钟大,鼓大,宝鼎大,号称东南第一名刹。四方风闻,缅甸送来坐式、卧式玉佛各一尊;泰国送来金身小佛像一尊;还有一些寺庙送来了手抄佛经、石刻佛经、血书佛经数部。主持这项工程的聪辩法师自然就成了方丈,姚老板还特地为他举办了十分隆重的晋院升座大典。此后,来梅林禅寺参访、游览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聪辩法师脑子活泛,给那些善男信女安排了“一宿禅”的活动,说是要让他们感受佛门清净,体验修行清苦。善信的功课也由聪辩法师安排:中午在素菜馆用餐,品尝素面、素鸡和其他素菜浇头;下午二时由寺僧陪同放生,诵放生仪轨;五时用餐;晚上七时做晚课;课后禅茶,听禅师说法;事毕入住僧寮;次日清早参观钟鼓楼,逛寺庙;最后便是让他们购买佛具,“满载佛陀加持而去”。

(摘自《子虚先生在乌有乡》,东君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2月出版)

2018-04-02 □东 君 1 1 文艺报 content9434.html 1 子虚先生在乌有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