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末世的故事

我妈年轻的时候对我爸说，就算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她也不会嫁给他。这句话深深地伤了我爸的心，他化悲愤为力量，发愤图强，终于成了一名空间常驻维修员，一个人守在几万英尺的高空，如愿以偿地远离人类，远离地球，远离我妈。

后来世界上只剩下我爸一个男人，我妈嫁给了他。

我爸在那间幽暗压抑的空间站和星星做伴的时候，在工作之余，全力以赴地增加对我妈的愤恨，发誓一辈子都不再爱女人。后来我爸回到了地面上，娶了我妈，因为那时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女人了。

他们别无选择。

在不远的过去，人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快要消亡了，因为这种盲目乐观，人们在灾难来临时毫无戒备。

失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经过统计，消失的人包括如下类型：

好好先生、泼皮无赖、英雄好汉、恶棍流氓、绝色美人、超级恐龙、世界巨富、街头乞丐……总之，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消失，对所有人均一视同仁，体现了超乎善恶的公平原则。

人类为之苦恼了那么多年的人口问题有望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上帝为之苦恼了那么多年的人类问题有望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引起的恐慌不值得一提，不过是一场世界末日前的片刻混乱。

后来人们最喜欢谈论的就是，某某人今天“被弄没了”。这个短语结构简单，表意清楚，恰到好处。有人说，是上帝在进行清理工作。另一些人则认为，是外星人因为某种企图在绑架人类，比如说攫取劳动力。有些想象力丰富的作家认为，有些高级的文明正在把可爱的地球人接到更美好的异次元时空，去过一种更高尚的生活。当然，这种话因为太扯了，没人理会。

整个地球安静下来，大家停止了一切争斗，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决心要阻止这种卑劣的行径。一切资源都动用起来为此服务，全地球都组织起来。世界各地都涌现出一批异常活跃的文学家，书写出累计几千万卷的充满了末世情绪和终极人文关怀的作品。这些人大部分很快就被弄没了，所以留下来许多未完成的千古绝唱。哲学家们分秒必争，在不知道自己哪天就没影儿了的恐慌下，迅速地建立了若干套新鲜的理论体系。所有的哲学和神学都不再关心人是怎么来的，而是致力于阐释人是怎么没的。当然，最务实最可敬的还是要属科学家们，他们联合起仅存的千千万万劳动者，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建立起一套全球自服务生存系统（GSSS），以确保将来侥幸存活下来的人能够存活下去，把香火传宗接代发扬光大，以图人类文明的东山再起。

该项目完成的那一天，全球还剩下最后五十来个科学工作者，大家看着自己的杰作唏嘘不已感慨良多，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什么叫作团结一心排除万难、五十个诸葛亮顶一百五十个臭皮匠，可惜这种感人的国际主义精神来得稍微晚了些，不然生活本可能更美好一些。

当晚，这些人中之杰决定彻夜不眠，非要看哪个朋友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翌日晨，五十位人杰全部失踪。

此事引起当时全体人民的悲愤，大家对这种蔑视人类尊严的做法感到无比愤慨，经过商议，决定发起最后的抗议。于是仅存的一万来人都奉献出自己的隐私，甘愿让遍布各地的 GSSS 的摄像头全天候地关照自己，让系统记录下每个人的一分一秒，就算某些人没影儿了，总会有人留下来看到录像。

非要看看人究竟是怎么没的！

“死也要死个明白。”大家这么想。

于是，在某一刻，具体是哪一刻不太好说，一万来个人一下子全被弄没了。

生活是多么的残酷，最后总让人屈服。

等到世上只剩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时候，这场浩劫似乎停止了。至少他们都是正常死亡的，而不是被弄没的。

地球上还剩下一对男女，他们要面临的，应该说比当年的亚当和夏娃面临的，容易一些，毕竟还有个了不起的GSSS让他们衣食无忧。这么看起来，人类文明一息尚存，若要断点续传也并非绝无可能。

由于失踪呈现随机分布的特征，这造成了许多麻烦，像人事管理这种领域，遭遇了尤其可怕的灾难：一条命令从构思到发布到最后正确执行，几乎没啥可能。这个问题非常有趣，有待以后研究，在当时它造成的最不幸的事件之一是：由于管理混乱，我爸差点被遗忘在太空。要不是后来某个决策者在某个时候于某种场合因为某些原因意外地想起了某些事情然后发布了某条指令并且得到某种程度的正确执行，我爸必然将被即将灭亡的人类同胞抛弃在几万英尺的寒冷空间里和星星做伴。当然，要是那样的话，没准儿对他是种解脱。

总之，后来他回到地面了。

一出舱门，我爸就看见 GSSS 的那些自动机器——无人侦察机、无人采掘机、无人运输机、自动供热器、自动收割机、自动按摩机、自动汉堡包机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飞来飞去、不慌不忙地工作着。

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一个人在乎他。

放眼望去，普天之下，四海之内，一幅安宁和谐的太平盛世模样。整个世界一点毛病都没有，只不过看不见一个人，那叫一个荒凉。

然后，我爸来到管理整个 GSSS 的巨型计算机前，颤抖着双唇问：“告诉我，我是最后一个吗？”

计算机飞速地扫描着整个地球，然后低沉地回答说不是，他还有一位伴侣。

我爸找到了我妈，和她结婚了。

尽管他们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伤害，但当世上仅仅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们意识到，彼此之间再也不可能分开。他们必须结合，这是一种义务和责任，也是一种灵魂深处的需要。

从那时候起，他们很少交谈，总是默默地对视，对所有事都能达成共识。他们生活在一起，这是上天的安排。

他们在乡下找了间破败的小教堂，穿戴整齐。没有人问他们问题，他们出神地盯着对面的十字架，说了两声：“我愿意。”

借着GSSS的帮助和保护，他们在全世界漫游。从尼亚加拉大瀑布到非洲沙漠，从金字塔到长城，从卢浮宫到帝国大厦，他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在空旷的地球上闲逛。

他们坐着自动驾驶的飞机，越过高山和大海，迎着万丈光芒，在云层中孤零零地飞翔。

这场漫长的蜜月悠闲极了，也悲伤极了。他们白天总是手牵着手，夜晚也互相抱着入睡，一刻也不能离开对方，生怕一眼照顾不到，再也不能看到另外一个身影。他们只愿意同生共亡，坚决不愿一个人没影儿，丢下对方，面对无边的悲伤。

他们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彼此相依为命。

我妈生下我之后，得了产后忧郁症。有一天她觉得不再需要我爸，于是趁他睡着时松开了许多年来一直握在一起的手，起身离开了。她走到很远的地方，割断了自己的动脉，静静躺下。

我爸找到了我妈，把她埋葬了。

从那时起，我爸变得很阴郁。他把我拉扯大，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当然也并不凶。等我开始懂事了，能够自己去学习的时候，他忽然一夜间衰老得不成样子。他死的时候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他一生都没有真的恨过我妈，他爱她。

如今他们安息了，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是上帝不忍心见到人世间的怨恨，所以暂时请所有无关的人退场，单单留下我爸和我妈，让他们学会好好相处。

（摘自《四部半》，飞氘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