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在美好中睁开眼睛》(文摘)

□孙道荣

父亲都是艺术家

我的爸爸是一个木匠,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艺术家。

作文本收上来了,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本本批改。

这次的作文是写写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这些来自农村,跟随打工的父母进城的孩子,事实上对于自己的父母了解并不多。而尤其让他担忧的是,有的孩子对自己农民工身份的父母,有一种自卑和轻视,认为自己的父母,与那些城里孩子的父母比起来,身份低微,素质不高。他希望通过这篇作文,让孩子们对自己的父亲,有更多一点了解和理解,从而加深亲子关系。

一篇篇看下来,基本上都是写自己打工的父亲怎么辛苦,如何劳累,多么卑微。这也难怪,民工子弟学校的孩子,父亲不是工地上的泥水匠,就是车间里的操作工;不是烈日下扫马路的,就是码头上挥汗如雨的搬运工;不是在小区收购垃圾的,就是气喘吁吁的送水工。

又打开一本。作文的标题让他眼前一亮:《我的艺术家爸爸》。艺术家?这怎么可能!在这所条件极其简陋的民工子弟学校,别说没有艺术家的子女,就连一个普通的城里孩子也不曾有过。本能的感觉是,这个孩子是虚荣心作怪,编故事。

好奇地读下去。孩子写道:我的父亲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工作室,这里堆满了大小、粗细、厚薄不一的木头和木板,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的香味,地上到处都是卷曲的刨花,而刨花下面,是泥土一样细碎的木屑,刨花就是这些木屑土上开出的花朵……

难道孩子的父亲真的是一个民间雕刻家?忍不住好奇,继续读下去。接下来,孩子笔锋一转:没错,我的爸爸是一个木匠,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艺术家。

看到这里,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果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

再读下去,他的笑容凝固了。孩子写道:爸爸是建筑工地上的一名普通木工,那些大楼里的很多木活,都是爸爸做的。他靠自己勤劳的汗水,养活了我们一家。爸爸虽然只是一个木匠,但他心灵手巧,木头在他的手下,仿佛都有了生命。刚搬到出租屋时,我们家一无所有,很多东西都是爸爸亲手做出来的,比如我做作业的桌子,就是爸爸用工地上废弃的边角料做的,其中的一条腿,竟然是用四截短木棍连接起来的,每个榫眼,都严丝合缝,咬合在一起,整张桌子,甚至都没用一根铁钉。

孩子骄傲地写道:爸爸经常会带一两个小玩具回来,给我和妹妹,那都是他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用碎木块做出来的。我12岁生日的时候,他给我做了一只木刻小公鸡,那是我的属相,至今挂在我的床头。有一次房东看见了,爱不释手,以为是从哪个精品店买的,他也属鸡。爸爸就也给他做了一个,还按照他们家每个人的属相,各做了一个木刻,现在都挂在房东家客厅的墙上。爸爸给我做过手枪,做过棋盘,做过文具盒,还帮我们学校修过桌椅呢。

最后,孩子写道:爸爸是建筑工地的木工,我没有看过他在工地上做过的东西,但我想,那些住进大楼里的人,一定像我一样,使用过并喜欢上他做的东西。爸爸小时候穷,没读过几天书,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艺术家。不,在我的眼里,他现在就是一个艺术家,能让每一根木头说话,让每一片刨花唱歌的艺术家。

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觉得自己差一点误解了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父亲的影子。在他的眼里,自己的老父亲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一辈子没有离开过穷困的村庄。播种,锄草,捉虫,收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忽然想,在那么贫瘠的土地上,老父亲养育了自己,这是多么厚重的一件事啊。

他想好了,就以孩子的这篇作文做范文,他要念给其他的孩子们听,并大声地告诉他们:你们的父亲,是环卫工,是垃圾王,是泥水匠,但也是艺术家,因为他们创造了生活,养育了我们。而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父亲的脊梁和儿子的后背

父亲一直给我们的感觉,他是这个家中力量最大的人。

术后,父亲都是母亲照顾,我离家最远,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回家探望一下。

那天回家,阳光很好,是个少有的暖和的冬日。母亲将我悄悄拉到一边说,自从手术后,父亲就没有洗过澡,平时只能用热水帮他擦擦身子,今天难得天气这么好,让我带父亲去澡堂泡泡。

我去征求父亲的意见,他很高兴。

离家不远就有家澡堂,病前,父亲常去那儿泡澡。我和父亲,慢慢走着去。

一路上,我在想该怎么办。印象中,长大之后,我就从没有上澡堂洗过澡,更没有陪父亲去过。像大多数的父子一样,我们父子俩的感情很好,我很尊重他,也有点惧怕他,但作为两个男人,我和父亲之间,却几乎没有任何肌肤上的接触,我甚至不记得触碰过他的手。而现在,我将要单独和他面对面,还要帮他洗澡。我有点隐隐的担心,不知道怎么做。

脱光了衣服,往浴池走的时候,父亲忽然对我说,等会我自己洗,你放心,我能行。说着,父亲还甩了甩胳膊。洗好了,你来帮我搓搓背,好吗?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羞愧地点点头。

泡了一会儿,我帮父亲搓背。父亲教我怎么将毛巾缠在手上,怎么用力。我右手缠着毛巾,左手搭在父亲的后背上,慢慢往下搓。这是我第一次与父亲这么亲密地接触。父亲后背上的皮肤松松垮垮,一用力,感觉要被扯下来,而父亲曾经是多么强壮啊。浴池里湿气氤氲。我揉了揉眼睛。

搓到腰部时,手忽然被什么东西磕了下。低头一看,父亲的腰眼上,鼓起几个凸起的骨节,是扭曲变形的脊椎!难道父亲的腰眼受过伤?而我竟然一无所知。我轻声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那是他年轻时当兵,一次训练时受的伤,这几年忽然加重了。父亲当过兵,我知道,而他在部队受过伤,我却从没听他讲过。难怪从我记事起,父亲的腰就一直不大好,站的时间稍长,他就得蹲下来。而家中所有的重活,都是他抢着做的。父亲一直给我们的感觉,他是这个家中力量最大的人。

帮父亲搓好背,父亲忽然对我说,你转过去,我也帮你搓搓背。我坚决不答应,父亲却很执拗,非得帮我也搓下。我只好同意他,简单地帮我搓下。

父亲熟练地将毛巾缠在手上。

父亲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肩膀,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父亲轻而有力地搓着我的后背。搓到右肩时,父亲忽然停了下来,你这个伤疤,是你两岁时,我教你游泳,被水里的一块石头划的。那次,都怪我,没有弄清楚水里的情况,让你受了伤。真没想到,我的右肩胛有块伤疤?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更想不起来是怎么受伤的了。我笑笑,对父亲说,没事,早没感觉了。

父亲用手摸摸那块伤疤,然后很小心很轻柔地继续往下搓。

我感到自己后背上的肌肤,在父亲的手指下,一寸寸地变得干净,轻柔,光滑。

父亲忽然又停了下来,你屁股上的这颗痣,怎么变大了啊?说着,还用手轻轻刮了下。我难为情地笑笑。父亲自顾自地说,你小时候,我和你母亲还总是开玩笑,有了这颗痣,就算你丢了,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你。

这颗痣,还是结婚后妻子发现并告诉我的,以为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没想到,父亲也知道,并且至今清楚地记得。对我来说,后背是我最隐秘的地方,我从来看不见它,我的父亲,却像了解他的儿子一样,了解我后背上的每一寸肌肤。

我是搀着父亲从浴室回家的。大病初愈后的父亲,显得有一点点虚弱,但我的双手触碰到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从他体内焕发出来的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温暖。

爱的移位

在儿子的印象中,老父亲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是在藤椅上度过的。

每晚,儿子都要回家,看望独居的老父亲。

儿子摸摸藤椅,轻轻摇了摇,藤椅吱呀吱呀地响。儿子弯腰检查,发现藤椅一条腿上的藤条松了。每次回家,儿子都要仔细地查查,老父亲坐的椅子是不是结实;门把手是不是牢固;柜子,是不是稳定。老父亲老了,即使在家里移动,也得依靠那些能够随手抓到的东西,使一把劲,他得确保老父亲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稳固、结实,以免老父亲使用时发生意外。这把藤椅是老父亲最喜欢坐的椅子,他坐上面读读报纸,坐上面看看电视,坐上面打个盹儿,坐上面发下呆,坐上面思念母亲……在儿子的印象中,老父亲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是在藤椅上度过的。藤椅陪伴了他二三十年,也许更久,现在它有点松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牢固了。儿子赶紧找来工具,先用铁丝将藤椅的腿绑牢,然后,用旧衣裳撕成的布条,一层一层地缠起来,这样,藤椅就既结实,又不会伤着老父亲了。

若干年前,年轻的父亲自己动手,用木头做了几把轻便的桌椅,专门给儿子用。年幼的儿子很调皮,任何东西都会成为他的玩具,小椅子也不例外。害怕椅子太重,砸伤了孩子的脚,所以,年轻的父亲特地找来质地最轻的梧桐木,做成了几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并且耐心地将每一个角都磨圆,这样,即使孩子碰着了,也不至于弄伤他。

儿子走进书房。老父亲一辈子爱书,一堵墙都是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老父亲现在还经常找几本出来读读。每隔一段时间,儿子都会帮老父亲整理、清理一下书架,将老父亲常翻的一些书,移到书架的下层,这样,父亲拿起来方便,就不用自己登高去翻找了。老父亲的年龄越来越大了,每登高一次,都会增添一分危险。为了防止老父亲爬高,儿子将家里的东西,都尽量往下搬,移到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样,老父亲需要什么,随手打开柜子,就可以拿到了。可是,倔强的老父亲,有时还是会偷偷地站在凳子上,找这找那,这让儿子非常担心,他几次“严厉”地“警告”老父亲,若是再站凳子的话,他就将书架上面几层给封死,以杜绝危险的发生。

若干年前,儿子从蹒跚学步,到自如地奔跑跳跃,正一天天长大。儿子给这个家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但是,这个调皮的男孩,也因此造成了一次次险情。好奇心使他什么东西都要看一看,什么东西都要摸一摸,什么东西都想玩一玩。为了不伤到他,年轻的父亲只能将家里一些易碎和危险的东西,往高处藏: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杯,都移到了柜子上;摆在桌上的花瓶,挪到了橱顶上;开水瓶藏在了厨房平台的最里层。可是,这一切反而更激起了孩子的好奇心,年轻的父亲越将东西往高处藏,孩子越想看一看,他趴在桌子或柜子沿上,踮起脚尖,再踮起脚尖,然后,伸手去探,去摸,去捞,去够……“啪!”一个玻璃杯碎了;“哗啦!”一个装满东西的盒子摔到了地上。年轻的父亲看到孩子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佯装“严厉”地“警告”他,再这样小心揍屁股。而他从没有因此打过孩子,他怎么能够阻止一颗向往好奇、长大的心呢?

将家里认真检查了一遍之后,儿子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老父亲正在看一部重播的古装历史剧,他对这种古装戏其实没什么兴趣,但他还是每晚陪老父亲看上一集。有一次,老父亲对打着盹的他说,你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他惊醒了,对老父亲说,回去只能陪她看煽情的肥皂剧,您就让我在这儿多看一会儿吧。老父亲乐了,女人都这样,你娘在世时,不也喜欢看那些电视吗,你要让着点她。儿子点点头。儿子和老父亲继续有滋有味地看着电视。

若干年前,儿子上中学了,学业越来越紧张,应试、升学,将儿子和全家人的弦都绷得紧紧的,特别是高考之前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沉闷得就像炸药,随时都会被点爆。人到中年的父亲和母亲,在家里走路都是踮着脚尖的,生怕轻微的响动,影响了紧张复习的孩子。一次,儿子惊讶地发现,家里的电视机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他问父亲,你们怎么不看电视了啊?父亲不屑一顾地说,电视节目越来越粗糙,越来越难看,看了就生气,不如不看。儿子信以为真。直到他高考结束那天,家里的电视机才和父母的笑声,一起重新响了起来。

夜慢慢深了。儿子将老父亲搀扶上床,然后,告别老父亲,轻轻带上门,回自己的家去了。

若干年前,每个寒冷的冬夜,父亲都要披衣起床,蹑手蹑脚走进儿子的房间,将儿子蹬开的被子掖好。儿子翻了个身,又沉入甜甜的暖暖的梦乡。他不知道这一切。

(摘自《在美好中睁开眼睛》,孙道荣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2018-05-02 □孙道荣 1 1 文艺报 content17607.html 1 《在美好中睁开眼睛》(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