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外国文艺

《湮灭》:溃堤前的挣扎

□星 河

导演嘉兰与主演娜塔丽·波特曼在片场

《湮灭》海报

《湮灭》剧照

在观赏电影《湮灭》之前,我尽量避免接触涉及剧透的评论,但充斥网络的见解还是铺天盖地。我在不经意间浏览到一条评论,称其为“奇幻电影”,似乎与“这是一部科幻电影”的普遍认知不尽相同。看罢电影之后,我才理解了这种误读源自何处。

需要说明的是,与原著相比,电影所做的改动应该较大,所以在这里一切以电影本身为基础进行解读。

《湮灭》之所以会被人误读为奇幻,是因为其中很多情节和现象是没有被解释的——动物与植物的奇特结合,变异怪兽口中对人声的模仿,一组组人形的树木……所有这些,宛如我们年轻时的梦境,没有逻辑,缺乏依据,只是一种场景式的画面呈现。尤其是当影片叙述者根本不予释疑时,这种无根据性就愈发明显了。而有些人将此片定性为科幻,只是考虑到外星生命的概念,这同样也不足取,毕竟形式不能决定内容。

事实上《湮灭》这部电影的科幻背景是极强的,只不过没有流于表面,而是藏诸故事当中。对于人类与外星生命接触的科幻影片,我们早已习惯于仰仗物理变化的环境与背景(庞大的飞船、巨型的机器、震撼的基地,等等),再将目光投射到其中的独特外星人形象(其实大多是人类形象的变体)。而在《湮灭》中,我们看到的则是生物学意义下的环境与背景,整个外星生命的表现形态成为一个巨大的舞台布景,真正作为主体的外星人具象却始终不曾出现。

然而,没有解释并不意味着不可解释,观众的多元化解释同样掩盖不了影片科幻内涵的真实表达。事实上《湮灭》所强调的科技主题,是对生命无限繁衍的细致描摹,是对一种非文明甚至是非理性化的宇宙生命系统拓展生存空间的生动刻画,甚至可以说就是对生命本身真实而客观的评价——不管是礼赞还是诅咒。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以上所谓“非文明”“非理性化”的描述都相对于人类自身的定义,因为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意识的多样性,不过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种无意识生命——按照被我们地球人类所认可的意识范畴来判断的话。

我们不妨看一下明确的情节线索——一个外星生命陨落地球,击中一座灯塔,不管他当初是失足坠落抑或有意来袭,也许他原来的生命形态早已不复存在,总之他不可避免地在这片区域留下了深刻的印迹。从此,地球这一方区域的生态状况发生了严重改变:DNA发生了混乱与重组,原有的生命形态逐渐融合,而我们奉为圭臬的所谓“生殖隔离”在这里又显得多么无聊与可笑。事实上,这片来自异域的自然生命,最终以一个整体的形式具备了人格。

过去,当我们谈论对宇宙的种种征服,总喜欢先入为主地考虑生命在进化出智能之后以文明的形式对宇宙完成倾轧。似乎只有文明,才是解读这个宇宙最好的辞书与字典。这显然是“人择原理”的一种变体,这一颇具争议的理论总让人感觉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而单纯从生物学角度来看,它的存在是否合理,至少是可以探讨的问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部影片倒是把生物学意义上的熵增理论发挥得淋漓尽致,虽说生命的过程恰恰是反熵的。

所以影片所要反映的主题,就是生命繁衍本身的无理性。这可能会让我们很难接受甚至深感不适,但偏巧这种演进过程才更接近宇宙或者说宇宙中生命的最本质特征。也许我们拥有文明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忘却了生物本身的自然属性——生长、侵蚀、征战、占有、繁衍……最终目的是物种扩充的最大化。也许我们只记得构建文明体系的要素,而遗忘了——或者说不愿意想起——延续生命系统的本能。

不妨类比一下文明的历史。历史长河中先进文化被落后的游牧部族所倾覆的例子俯拾皆是,在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中,理性也并不总是占据上风。借此挖掘电影的主题是反智主义对理性社会的反动,当然有过度解读之嫌;但是仅从生物学角度而言,低等生命对高等生命的侵扰却是显而易见和容易理解的。

也许是致敬经典,也许是殊途同归,在影片中我们能够看到一些熟悉的桥段:准孢子状态的外星生命近乎《安德罗墨达危机》中的外太空病毒,而奇异生命对人类的拟态与模仿同样与《纳米猎杀》中纳米系统的行为接近——这两部都是美国科幻作家迈克尔·克莱顿的作品;海滩上的水晶树让人联想起英国“新浪潮”作家J.G.巴拉德的《结晶的世界》,此外,影片中还能看到《异形》的思路、《进化》的影子,以及《阿薇尔和虚拟世界》中对生命与智慧的解读。

假如稍显苛刻一点,就影片本身而言,被冠以写实标签的导演亚力克斯·嘉兰确实喜欢在现实基础上讲述科幻故事,但在有限的镜头语言下,这种尝试难免显得有些潦草;与此同时,影片中作为科幻特征的大场面也显得不那么波澜壮阔。此外制作者还对一些小意象很热衷,诸如水杯折射出的变形手指等。值得一提的是,五名女性角色也绝非什么女权的反讽意象,而是对无理性决策与判断的无奈隐喻。

但无论怎样苛求,相比近年来好莱坞其他科幻影片,《湮灭》还是相当优秀的。试想那些追求某种正确的影片,包括《极乐世界》《人类办事处》之流,总是在不厌其烦地展示阶层的对立以及苍白的解决方式,甚至连《银翼杀手2049》都在卖力地做着这种表态,以至于让本来更想传递的理念流于肤浅。

纵观亚力克斯·嘉兰的作品,除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细节,最明显的特征恐怕就是以伪理性主义的姿态进行反理性主义说教了。就像很多科幻作品一样,操着貌似冰冷的科学语言叙述,实际上还是想表达往昔的文艺品质,而这一点往往会令人左右为难甚至忍俊不禁。不过亚力克斯·嘉兰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他不同于那些直接诟病技术的作者,而是巧妙地展示各种科技异化的后果,不做任何价值判断,让观众自己体会那种冷酷的感觉。面对技术的疯狂发展,相较于螳臂挡车式的阻挠,这是对技术发展恐慌的一种从容的挣扎——这种挣扎方式本身倒是非常理性。

《湮灭》的断续故事也许让人迷茫,但仔细思考还是能够理出清晰的脉络;拨开表层的无理性迷雾,方可看到位于广阔底层空间的基本逻辑。在这里,影片展现给观众的确实是那片繁茂而杂乱的树林,只不过再仔细观察一下,我们也许就能看到埋在它们根下土壤中的那根夸父的手杖。

2018-05-14 □星 河 1 1 文艺报 content19592.html 1 《湮灭》:溃堤前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