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少数民族文艺

捉住时间泄漏的光斑

□朝 颜(畲族)

我喜欢于夜幕降临之后,坐在屋背后的岽顶禾坪上,听风从山的外围吹过来,然后,默默地与村庄一同进入静谧之境。乡村的夜晚拥有着世界上最澄澈的内容,深蓝的天幕,满天的繁星或皎洁的月亮,安静、空旷,能够听见万物的呼吸。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从童年到少年的十几载光阴。

许多年以后,当我在书桌前坐下来,码字,回望,或憧憬,忽然发现,那些仰望星空和俯瞰大地的时光,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写作的根部。如果要找到写作与时间对应的关系,所有的经验都应从童年出发。那些一个人独坐的夜晚,那些山川、河流、蚁雀、人家,以及黛青色的屋顶,从时间深处泄漏下星星点点的光斑,照亮我,濯洗我。当我伸出手来捉住他们,便是我开始写作的时候。

是的,当我铺开稿纸,写下长篇散文《比如童年》的时候,记忆的大幕被轰然打开,那些幸福、酸楚、悲伤、痛苦的日子,那些几乎难以言说的成长滋味,像一道道光点侵入我的灵魂。

那是怎样的童年呢?1980年代,在赣南,在一座名叫麦菜岭的小山村。时间仿佛过得缓慢而悠长,我有大把的光阴可供挥霍。那时候,我与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样,上山摘野果,下地与泥巴较劲,放牛、喂猪、玩水、爬树,后面时常跟着一只忠实地摇着尾巴的家狗。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我以为全世界人都是这么生活的。惟一的不同是,我比别人略为早熟,很小就能分辨大人不怀好意的玩笑,并保持沉默,甚至对那些试图从我嘴里挖出父母隐私的人心生敌意。村里的人没有多余的娱乐,只能在暧昧的玩笑中寻找乐子。我厌恶着这一切低俗的游戏,由此早早地远离人群,宁愿与自然万物对视甚而对话。

偶尔,我能看见车子在麦菜岭的简易公路上颠簸驱驰,它们前行的方向,大概就是我心目中的远方了。山的外面还有些什么?我有着莫名的躁动和不安,内心常常有奔跑的冲动,孤独感伴随着我成长的整个过程。我只是隐隐觉得,未来不应该仅仅局限于麦菜岭这一方天地。

母亲告诉我,改变命运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读书。我对母亲言听计从。那是1990年代,我第一次离开麦菜岭,去往临县的一所师范上学。户口也随之由农转非。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所学校里,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并热烈地追逐着文学之光。当然,从梅江河吹过来的湿润江风,也扇动着青春的懵懂与萌动。

马尔克斯说:“现实并非纸上之物,它就在我们身边,每天左右无数生死,同时也滋养着永不枯竭、充满了美好与不幸的创作源泉。”是的,个体的经验无可避免地成为我早期写作的不竭源泉。宿命让我们隐遁,也让我们无处可逃。那根植于乡土的童年、少年的生存经历,青春期的错愕与茫然,成长的阵痛和暗喜,像时间设下的谜局,一次一次地回旋于脑际,我只能借助于文字,一遍遍去寻找谜底。

是读书,让我对生命有了更丰富的思索和追问。我越来越感受到母亲的不易和伟大。在麦菜岭,多少女孩被早早地从学校拽回。没有人告诉她们,你需要一个怎样的未来。幸运的是,我的母亲为我指明了前路。后来,我写下散文《被时光雕刻的学费》,记录下自己的幸运以及那个时代里许多女孩的不幸、抗争或认命。2013年,我试着将这篇散文投进了《民族文学》的邮箱,没想到很快被发表出来。在我名字的后面,标着“畲族”二字,这开启了我对本民族作家群体的寻找和归依之路。与此同时,我的写作已经悄然改变,这是从乡村经验、女性身份写作走向民族身份体认写作的一种全新打开。我有了一种确定和安稳感,因为这个族群不是我一个人在写,而是一群人在写。

经验像一条蜿蜒向前的河流,时间越往后淌,河流所承载的东西越芜杂、庞大。

从2013年至今,我有着长达6年多的乡村工作经历。当我重新进入乡村,发现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乡村了。此时的乡村,早已经过了改革开放和乡村城镇化的巨大裂变。乡民纷纷抛弃了土地,奔赴外乡。有的也混出了模样,成为某个小工厂的老板,或者某个企业的高管,在城市里争得了一席之地。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更多的人年复一年背井离乡,在流水线和脚手架上用高强度的劳动换取仅够一家人糊口的钱,有的甚至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在那期间,我对写作有了一种新的警醒。经验固然是一种快捷而又易于被驾驭的书写素材,然而沉溺于个体经验,必然无法真正抵达更广阔的现实。我们目睹着时代在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我们有责任把它记录下来。于是,我开始转向了对于他者命运的观照,这也可看做是写作上从“小我”到“大我”的一次转变。在《药》《游荡的灵魂》《爱情是个什么物质》《在歧路上奔跑》《你的世界是一把漏雨的伞》等作品中,我对农村现实进行了更为全面的叙述。

与此同时,我并没有完全疏离对民族经验的书写。当记忆一再潜入,并喷涌而出,我于2017年写下散文《通灵者》,将笔触对准乡村的一个特殊而神秘的群体——通灵者,描述所见所闻,以及由此产生的现代文明与古老习俗的碰撞和矛盾。作品还将外婆置于通灵场域,展现一个中年丧偶的女人半生依靠通灵术来思念亡夫,暂时远离孤独的生命情态。

在时间之镜下,历史与现实都显得如此繁复多元。近年来,我担任了人民陪审员一职,在各种案件的审理过程中,我感觉自己更加逼近了充满矛盾冲突的现实。人类群体共同的精神处境,在新的时代,在情与法与理面前,呈现出无比复杂的面貌。我由此对生命价值、人际关系、人性等问题也有了新的更深刻的思索。现在,我正在写作系列散文《陪审员手记》。当我真正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一项堪称艰难的事业当中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正在呈扇形张开,我将不再单单沉溺于个人情绪和民族记忆的自我书写,而是进入对更广大的世界和更广大人类命运的关注当中。这或者会成为一次关键性的转折,无论对待生活还是写作,我都将离虚妄远一点,离现实近一些。并且,不再执著于构造语言的华丽宫殿,而把作品的质地看得比外观更为重要。

风吹过来,所有的树叶都会摇曳,正如一个人的内心被文学唤醒。写作是匹马孤征的事业,我常常沉浸在一个人的黑夜里,一次次经历着临产阵痛般的煎熬。而白天总会在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如期而至,我没有放过那或幽微或明媚的光影变化,像西西弗斯那样从未想到过后退或停止。只不过,他是在亘古的时间里推动石头,而我则捉住了时间泄漏的光斑。

2018-07-04 □朝 颜(畲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24791.html 1 捉住时间泄漏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