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推开世界的门

□徐 衎

2018年5月27日,时隔22年之久,我又一次来到北京世界公园。公园大门几乎没什么变化,这似乎预示着接下来的“寻找童年记忆”之旅会很顺利。事实上,园内已经有些萧条甚至荒芜:“曼哈顿”有些霉烂;“巴黎圣母院”用破掉的彩绘玻璃为“破窗理论”提供图解注脚;“卡纳克神庙”的石柱多处剥落,露出水泥内里;“金字塔”附近不仅有孤零零坐卧沙坑的瘦骆驼,还有同样瘦削的小羊、小鹿、小仓鼠,同行的朱雀同学对此懂得并慈悲。不得不承认,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人造景观现如今也成了我个人意义上的古物遗迹。

除了正常的物理损耗,还有20多年间,个人欲望阈值的提升以及个人经验的相对贬值。是的,即便在我所生活的小城,也有不输法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基地,一座座仿明清古宅的餐饮民宿,更不要说几十条直飞的国际航线。世界真的像一个穿梭自如的世界公园了,地球仿佛也成了地球仪一般盈盈可握,尽在掌控之中。

可是在此之前,不是这样的。在我童年时候,世界仿佛也正年轻,类似我生活的小城,还可以罗列出一长串:邯郸、自贡、蚌埠、保定、四平、马鞍山……实际上,我的小城比它们还要小,一条不大不宽的母亲河穿城而过。小城有许多桥,也有好几条街,但主要的繁华都集中在城中的两条大街上,所谓小城的商业中心,小城的人们逛街购物的不二去处。基本上,走两步就能碰到熟人,不熟的,打过几次照面也都能混成脸熟,彻头彻尾的“熟人社会”。

小城不见得故事多,但总归是有故事的。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古话讲……那是父辈母辈准备言传身教寓教于乐了;又或是暮色四合嘈嘈切切的饭桌上,拎出一段相识人的谈资,那是近似葱姜蒜一类的佐料,也是近乎“食色性也”的乡人乡气;再到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年轻的母亲坐在床边翻一张本地晚报用最通俗的语言把民生版的新闻当睡前故事讲。本该是“易碎品”的小城小事就这样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影影绰绰的印记,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位全城通缉的杀人犯的姓名、形貌特征以及出生年份,在许多个父母不在家的夜晚,自己把自己吓一跳,又一跳。

小城也不是没有文艺空气,书法、篆刻、楹联、古体诗、水墨画……未必有电影《立春》王彩玲的那般心气,但无可否认,这些艺术才能在制造欢愉的同时,也为当事人提供了某些虚荣和特权,换句话说,代表着小城之外的那个世界。这是多么迷人的加冕啊,也是仅限于特定年代的特殊荣誉。

因为求学,我离开了小城,阴差阳错地念了中文系,直到硕士毕业。期间,开始尝试着写小说,我在好几个创作谈中追溯动机:为了对抗无聊,试图在和时间赤膊相对的时候抓住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在时间洪流中寻找所谓的“意义”的幻觉,或者只是为了缓解自己与时间的紧张感,相对不那么焦虑地与之共处。这是实话,当然也暗藏另一层心机:文字比人更长寿,文字代替人走得更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于是野心勃勃地一改无所谓的消闲姿态,拿出了致力于此的专业态度,也曾因为“用力过猛”而一度陷入挣扎中:学术训练之于我实在是五味杂陈的复杂体验,一方面我敬畏智慧的洞见,陷入理论的疯狂吸收中,殊不知,“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这样一个悖论不觉间应验于身,焦虑成几何倍增长,另一方面,我也惶恐学术的严谨思维,言必有出,有理有据,对习惯了小说写作的思维,实在是一重负荷……现在回看,自己更像是一个误入戏班后台的热心观众,掀开一角洞察了光鲜舞台背后的秘密,有得有失,得大于失,也由此照见了自己身上的局限、短板、软肋,事实上,那座小城一刻也没在本雅明的“巴黎闲逛者”的信徒身上褪去,相反愈发显现。正如我喜欢拿张爱玲的《天才梦》来为自己现实生活能力方面的某些不足做辩解,每每在“巴黎盛宴”“拉美丛林”“古拉格群岛”“金阁寺”“布拉格广场”等和我故乡的小城不期而遇,就免不了要鹦鹉学舌一番来自我打气:这一年来我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

学界尚有“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之论,要我断然割舍那座城池,岂是易事?正如写作自有其副作用:写作的人哪有不写作的时候,通常的情况是,他将文字磨得细而又细,写作也将他的情感磨得细而又细,搁笔停止写作之际,日常生活就成了一场微服私访,渴求知己的花衣裳作掩护,而在闭塞的小城知音难觅,微服私访就成了孤军奋战的盛大游行,熟人社会里黏答答的目光却因为“文学”“作家”“小说家”“大艺术家”换了质地——他终于可以从从容容地接受千朵万朵的目光,柔和的、倾慕的、叹服的、望尘莫及的、奉若神明的。

我怀念我和小城以及世界一起度过的童年,那些短暂的瞬间,寂静淹没嘈杂,我更能感觉,而不是思考,一切都显得那么明晰,世界都显得那么清澈,仿佛一切都物归原主了,但我永远无法维持这样的瞬间,我试图牢牢抓住它们,但如同万事万物,它们都消逝了。往后的日子里,我只能背着这座城负重而行,或许它是我创作上的十字架,助我接近神明。

我特别认同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一番自白:“我真的不觉得我是惟一一个会关心自己前18年生命体验的作家……20岁之后的我们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自我意识脱不了干系,因为那时开始我们已经以写作为业。作家的生活分成了两半。在你决定以写作为职业的那一刻,你就减弱了对体验的感受力。”

除去情感伦理层面,从技巧上说,小说同样是很好的藏拙的艺术,尤其是中短篇小说,选定某类题材也就意味着划定了某个范围,在此之外大可懵懂无知,只要在此之内倾注心力,苦思冥想抑或皓首穷经,终究能蒙混过关,搞得很像是那么一回事。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借助小说的阅读和写作拓宽了人生的边界,无可否认我是通过阅读和写作才后知后觉地搞明白很多事情的,尽管有可能推开的只是《世界》,而不是世界——我忘不了赵涛在贾樟柯的长镜头里穿过世界公园的后台,那是另外一个不需要“世界”命名的世界——但也是一种个人的进取,哪怕只是一个想象的进取的姿态,因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使人又世故又敏感单纯,又强悍又曲折变通,又历经沧桑又生气勃勃,正如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说,他成熟时期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重新接触他早年的力量,都是为了“成熟为童年”。

2018-07-11 □徐 衎 1 1 文艺报 content25544.html 1 推开世界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