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先锋”的“现实主义”

□徐 衎

当我谈现实主义的时候我在谈什么,这是一个问题,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参照。

在我开始尝试着小说创作的2007年,中国当代文学范畴的“先锋文学”作为一场运动早已经结束了许多年,从文学史的演进意义上说,“先锋文学”已然成为一桩文学遗产和某种传统,因此对于没有亲历这场运动的我来说,其中的挣扎与反抗自然是不切肤的,甚至是需要后天研究学习才能窥之一二的,也因此,我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份文学遗产的馈赠,具体到小说创作,我认可小说就是小的,最重要的是你在表达和思想上的个人性,小说的语言应该是更为精美有效的汉语;小说可以是隐秘的欲望叙事,可以时空变形扭曲,可以跳出严苛的现实逻辑展现另外一种可能;小说不等于故事,读小说除了享受其中的故事、叙事技巧和小说逻辑,更是一个发现之旅;小说是一种复杂的、自由的东西,对社会流俗、规则有一种起码的反叛、怀疑……以上种种似乎是某种先天性的常识,是走上文学道路之初就知道的东西,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幸运。

无可否认,从文学史的角度,中国先锋文学就文学形式而言,其对立面就是庸俗的社会学或者传统的现实主义,但更为深刻的,它表征了整个20世纪后世界精神史上人们思考问题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生的深刻变化,而这个变化被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现实主义潮流所遮蔽了。

阅读之初,我的兴趣在于余华、苏童、杜拉斯、卡夫卡、米兰·昆德拉等等,我惊叹于《在细雨中呼喊》的酷炫结构,兴奋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不朽》中的思辨议论所迸发出的智慧火光和独立精神。

可以说,是先锋文学,包括现代主义文学,成了我文学出发的起点,也是它们激活了我有限的经验和想象,让我得以安置那些未必有多么独到的童年、少年经验,自以为是地通过语言等技巧层面的搬弄,为这些未必独到的经验制造出一点刻意也可疑的“独到之处”,结果往往是形式大于内容,即便如此,你看,我是多么尊奉文学是个人化的表达之类的“常识”啊。

在经验匮乏的苍白年纪,我居然也写了不少小说,现在回头反省,那些文字中深埋着许许多多实实在在的空白,尽管技巧起到了一定的掩饰作用,尽管甚至有可能被理解阐释为是某种“可贵的留白”,但我心知肚明它们是贫瘠的,因为白的后面和周围都没有坚实的可还原的填充物来支撑这样的“白”。

回到个人的阅读史,我其实是很晚才阅读《包法利夫人》这样的作品的。那种比缓慢更缓慢的推进节奏,那种比繁复更繁复的描写,那种在闪闪发光的细节上的停顿,都让我获得了某种新奇的体验,就像中文系学习过程中,在符合自己趣味的鲁迅、张爱玲、沈从文、萧红等的阅读之外,忽然读到了赵树理,我至今还记得“小腿疼”带给我的“会心一笑”,这也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苍凉的手势”、“希腊小庙的湘西”、“酷寒与饥饿”之外的新体验。

限于时代、个人种种因素,我的文学接受史出现了某种错位倒置,就我个人而言,文学的发生似乎是先“20世纪”再“19世纪”,等我再去接受福楼拜、莫泊桑、托尔斯泰的时候,我会觉得它们有一种老实的笨重,诚恳的扎实,是一种个人意义上的后于“先锋文学”的“先锋”——“灵柩的布从胸部到膝盖凹陷下去,在脚趾那儿再隆起;在夏尔眼里,仿佛有个庞然大物,极其沉重地压在她身上,那就是死亡……”这是我对《包法利夫人》中印象最深的几处描写之一。它不时地提醒我,不是每次都非走捷径不可的,在细致沉稳的观察当中变得耐心和笨拙,恢复对世界的惊奇与笨手笨脚,重新打量那些忽略而过的事物以及附着其上的名词,同样很有必要。

我是通过阅读和写作弄明白许多事情的,我只能写我自己知道的东西,而且很多时候往往是写出来后,才知道我自己知道什么。小说阅读和写作让我变得更完整,不论是读或写,我就像生了锈的星星和泉水,又被重新擦亮了。随着经历越来越丰富,真正获得了恐惧、虚无、失败感等等,那个形式,那些叙事圈套,也才有了真正的填充物,这个过程,就是做加法的过程,这个加法具有社会学的意义,诗学和社会学才会达到某种平衡。在这个加法的基础上再做减法才能称为真正的“留白”。

2018-09-14 □徐 衎 1 1 文艺报 content42282.html 1 “先锋”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