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影视

变迁时代的文化隐痛

□邵 明

《江湖儿女》的叙事,始终氤氲在极具贾樟柯个人化风格的忧伤氛围中。无论主人公身处何种环境,或喧嚣的迪厅、或热烈的酒宴、或杂乱的闾巷、或繁华的长街,更不消说即将没入三峡库区蓄水线以下的城垣集镇、无边暗夜之中北疆小镇孤寂的火车站台,这一切均因为创作主体的情感投射而令人伤怀念远、低回不已。

这种深入骨髓的忧伤,从表面上看来,是对于时间无情流逝的叹惋。例如,在关于《江湖儿女》的创作谈中,贾樟柯说要表现出“时间对我们的塑造”,并且深深感喟“我们都是时间的炮灰”,甚至强调拍摄该片最初的动因,就是有一次回到故乡,看到当年被自己视作偶像的小城江湖“老大”东哥,已经被岁月的风雨消磨成一个发福的、衰老的市井男人,正蹲在墙角专心致志地对付一碗面条。

然而,透过这普泛的、作为文学艺术永恒主题的流年之叹、时光之叹,影片的忧伤还有着更深刻、更具体的内涵,即当代中国巨大的社会变迁导致的文化失范,以及由此所造成的主体的创伤体验。

在20世纪80年代启动的市场化进程中,个体基于市场原则获取利益行为的正当性获得了历史性的承认。这一方面激发了“一切创造财富的源泉充分奔流”,推动了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另一方面,利益最大化日渐成为社会生活强势逻辑,并深刻地改写了人们的交往方式和相互关系。在此过程中,最令人唏嘘之处,莫过于传统伦理价值逐渐失去了规范人心的作用,《江湖儿女》文化上最深刻的冲击力,就来自于对上述过程的沉痛言说。

影片开端之处,小城“江湖老大”斌哥的手下老贾借了兄弟的钱理直气壮地不愿归还,因为借钱时,对方出于对老贾的信任而没有要求他写下借据。老贾的行径毫无疑问是由于利益的驱使而背叛了传统社会重然诺、重信誉的人际伦理。于是,斌哥“请”出了关羽关二爷的塑像,以其所代表的“义”的价值,激发了老贾内心尚未被利益完全蒙蔽的良知,使他最终承认了借钱的事实并且答应还钱。影片格外强调故事开端于2001年,实际上包含了这一暗示:尽管市场化进程已然推进了很多年,利益最大化的逻辑已然大行其道,但是在最底层、最偏远的江湖的角落,传统伦理价值依然在岌岌可危之中看管着人性,使之不至于在利益的拨弄下完全迷失于异化的深渊。

但是,当更为嚣张的利益浪潮以无可阻挡的姿势席卷而来之际,斌哥基于传统伦理建构的江湖世界最终崩塌,斌哥及其兄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接受了利益的收编,所谓“都企业化”了。因而,他坐视情人巧巧为其承担罪责而服刑,却从来未曾探视,甚至决绝地弃她而去。因为巧巧恪守的江湖道义,此时已是斌哥要竭力躲避的东西。斌哥进入昔日小弟在千里之外经营的公司以谋取一份薪水,他之所以能够安心接受这一“大哥”与“小弟”关系的重构,正是因为对利益原则的认同。多年后,当刑满释放的巧巧千里迢迢找到他时,他伤感却不失坚定地拒绝了巧巧的深情,并明确地说:“我已经不是江湖中人”,与其说他拒绝了巧巧,不如说他拒绝了过去作为安身立命之本的价值规范。斌哥的人生于是具备了符号性的意义,象征了传统伦理溃败于伴随着市场经济呼啸而来的利益。

在影片最后的情节段落中,巧巧回到故乡,继续经营麻将馆,并且依然以大姐的口吻言说着“王哥”“李哥”“看好场子”之类的江湖切口。但是,今日的麻将馆早已不是斌哥当年以虎踞龙蟠之势坐镇其中、并以道义价值为民间社会提供秩序的江湖。此时此地,满座的客人都是耄耋老者,他们已经退出人生的竞争,在油漆脱落、陈旧不堪的麻将桌上消磨生命的黄昏。影片终结于视频监控器中巧巧靠在麻将馆门前孑孓独立、模糊黯淡的身影,隐喻着这是行将被覆盖、被遗忘的旧时代的残迹。

贾樟柯说:“我就是一个片面的人”。他专注于时代变迁过程中令人沉痛的侧面,叙述话语始终包含着淡淡的、难以排遣的忧伤,自有一番动人心旌之处,《任逍遥》《站台》《世界》《三峡好人》《山河故人》《二十四城记》等,莫不如此。当然,历史的横断面丰姿繁盛,值得从各个方面书写,不过,有这样一位叙述者,以“片面的深刻”探析民族心灵秘史之中一道奇特的痕迹,让我们得以借此凝视、感悟、追怀、铭记自己灵魂中潜藏的丰富,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2018-10-10 □邵 明 1 1 文艺报 content46535.html 1 变迁时代的文化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