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时我们抱怨没什么东西可写，找不到素材，这时不妨思考一下，是真的没有东西可写了，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个人积累了一定阅历、经验，写作技巧也相对变得娴熟，与此同时，我们似乎也失却了一些最初的激情，少了那份对生活的敏感，见怪不怪，使得我们的笑点、泪点、痛点都提高了，反而会无所适从。比如，我生活在上海，上海是怎样的，恐怕每个上海人都会觉得很了解，仿佛是再熟悉不过的。但换个思路，焉知这种了解不是一种误解和惯性认知？抑或是一种先入为主、似是而非的印象？如果上海是座不夜城，是颗夜明珠，那我们身在其中的人，其实是灯下黑，就像蜡烛，最靠近烛心的区域看似吓人，反而温度最低。做不到距离产生美，也谈不上雾里看花，而恰恰就是灯下黑。明知道她是多么丰饶、多么有故事，有时候往往就是找不准切入点，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恐怕是我们每个上海作者都有过的烦恼。所以铁凝主席讲的另一句话，让我很受启发——“作家不光要模仿生活，还要创造生活。”我认为这讲到了一个与现实贴近和抽离的关系。其实，今时今日我们再提到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句疑问句，而更是一句选择疑问句：“深入什么生活，挖掘什么素材？当选择好了素材以后，你会用什么方式去呈现，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生活中，我们常常听到读者有这样的抱怨：“看你的小说，不如去看一篇通讯稿，还来得爽快点。”这话一方面说明现在社会节奏加快，读者的审美也随之变得更加明快务实，另一层面也给了我们这样一种思考，那就是，纷杂多变的现实生活，在我们笔下该怎样去呈现。当小说内容本身比较贴近现实，这种情况下，在技术层面上，我们应该如何取舍，如何抽离，从而获得更深层的人性探求和艺术美感。

前两年有一部韩剧叫《请回答1988》，好评如潮，没有俊男靓女，靠的就是一点一滴细致入微，打动人心。堪称一部刻画现实生活百态的佳作。感慨之余，我也生出个念头，如果拍的不是1988年，而是2018年，背景就是当下的都市，没有时间红利，没有情怀红利，不要说邻里之间，就是自家人的相处方式也越来越格式化，一个手机就可以搞定一切，这种情况下，是否还能拍出那种味道。时间有锦上添花的功效，许多我们至今念念不忘的书或是影视作品，除了本身确实经典，可能有一部分原因，也来自于我们对过往时光的一种怀念、一种虔诚，一种对逝去事物求而不得的微妙情愫。好比一张照片，刚拍好没什么感觉，把它放久了，泛黄变旧，自有一种影影绰绰的意韵。然而写当下，时间空间上都是零距离，人人都是考官，太贴近没有美感，流于琐碎，太抽离了又太假，分寸很难把握。当下城市题材的作品，既要真实贴切，又要在水泥森林里延展出一番诗意，确实比较难写。

我前不久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城中之城》是以陆家嘴金融开放区为背景，写了一家国有银行里发生的故事。我本人不是学金融，对这块相对比较陌生，所以在动笔之前，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去一家银行蹲点，待了许多部门，包括前台、信贷、审计、财务、国际结算等。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小说不要有硬伤，即便是专业人士看了，也不要让他们觉得是个外行在写金融。小说发表后，我给一些银行里的朋友看，都说挺好，甚至有读者在网上给我留言，“你是不是学金融的？”这让我不禁窃喜。从蹲点到前期构思，写人物小传和梗概，再到正式动笔、修改，定稿，前后加起来有两年半，是入行以来写的最艰难的作品。因此很开心，觉得努力没有白费。然而有一天，某位读者在微博上给我发私信，他说他也是银行里的，并且很直接地指出，“你写得太不放松了，太亦步亦趋了，正因为你不是专业的，害怕被人说不专业，所以你才会写得这么紧张。”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某某创投公司的经理人也写了一篇金融小说，好坏不论，至少写得要放松洒脱得多，从金融这块衍生出去，不是单纯为了写金融而写金融。这话让我一下子呆住了。再一想，确实有道理。以前我写那些相对熟悉的日常生活题材时真是很放松的，写法形式上也很跳脱，不拘一格。好比放风筝，线头在我手里，所以有恃无恐，大可以把它放得很高很远。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而且也有收获，它让我思考今后在写现实题材（尤其是相对不熟悉的题材）时该怎么拿捏分寸，怎样腾挪空灵，怎么样处理会更合适。因为作者肯定不会只写熟悉的东西，他永远会面临虚构和写实的处理关系问题。

后来有记者采访我，问对这篇小说有什么遗憾的地方。我回答，可能写得过于实了一点，如果让我再重新写一遍的话，我就会像《倚天屠龙记》里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剑法那样，先演示一遍，问他记住了吗，张无忌说，忘了一小半。再练，再问他，张无忌说，忘了一大半。最后一次，再问他，他说，这下全忘得干干净净了。于是张三丰说，好了，现在你可以上场比武了。可能写小说也是这样，当我们深入生活，选定了题材以后，我们要做的，也许就是先静下心，让那些素材慢慢消化，变成血肉，与自身相融，直至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再动笔。那这样写出的东西，真实的生活，笔下的世界，即有联系，既是贴合的，又是自成一体的。既沉得下去，也飞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