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专题

鸽子牌的自行车

□杨秀玲

那会儿,我很难理解邻居吐逊江叔叔家里来亲戚时所表现出的虚荣。亲戚还未到家门口,他就对我父亲说,杨师傅,把你鸽子牌的自行车借一下,我家来亲戚了。父亲每次都慷慨地借给他。

吐逊江叔叔总把我家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叫鸽子牌自行车。他借自行车时很坦然,似乎感觉不到我父母的心疼。

我们石油基地坐落在新疆南疆一个偏远小镇的戈壁上。80年代初,石油基地大部分路段坑坑洼洼满是石子和泥沙,父亲上班遇上这样的路都推着自行车走,生怕把自行车颠坏,遇上更不好的路段,他会把自行车扛在肩上,倒像是自行车在骑他。一个星期天,父母去别人家做客,哥哥偷偷把自行车骑出来带着我四处兜圈,在疙疙瘩瘩的路上摔了个车仰人翻。父亲回来一眼就看出自行车被摔过了,他瞪着我和哥哥说,怎么不把你们两个都摔死呢?

我和哥哥从小就知道,我们俩都摔死了才能抵得上自行车摔一次。

维吾尔族邻居吐逊江叔叔老婆娘家在十几公里外的一个村里,亲戚们很好奇石油工人家里吃什么住什么穿什么用什么,经常赶着毛驴车来吐逊江家里走亲戚。听父亲说,吐逊江叔叔原本是钻井队的钻工,冬天上钻台,不小心滑倒把腰摔坏了,到30岁才娶上老婆,所以只要老婆家亲戚来串门,他尽可能摆出一副石油工人过得比谁都好的架势。

亲戚们走进小院时,吐逊江叔叔穿上被老婆熨的笔直的劳保工作服,换上擦得锃亮照人的劳保大头皮鞋。亲戚们环顾四周问,房子是你自己盖的?吐逊江说,公家发的。亲戚看看吐逊江又问,衣服是商店里新买的?吐逊江说,公家发的。亲戚又问,皮鞋也是发的?吐逊江伸出脚说,发的,真牛皮,结实得很。亲戚们有些眼发直,盯着院子里刚刚从我家推过来的自行车怯怯地问,这个呢?吐逊江狡黠地一笑说,公家发的钱买的!我都能看出来,吐逊江在亲戚们眼里瞬间高大起来。亲戚们咂着舌头说,石油单位太好了,除了老婆不发,啥都发。

吐逊江骑着我家自行车一趟趟去巴扎买肉买菜买水果,亲戚们的神情羡慕又神往。老婆在厨房做饭时,吐逊江便开始炫车技。他用我家自行车一前一后同时带两个成年亲戚,在房前屋后飞快地骑行。轮到小孩子时,他像杂技演员一样一次在自行车上带三个人,前横梁上一个,后座上两个孩子像考拉熊一样紧紧抱住他有伤的腰。吐逊江狂放地用力蹬车,用力捏刹车,夸张地来回摆动他僵硬的腰,舒心畅意地大笑,他说,我要让村里的亲戚们感受一下鸽子牌自行车的速度!

直到羊肉抓饭端上小炕桌,吐逊江才停止虐待我家自行车。飞鸽自行车让他在亲戚眼里成了有本事的男人,他的心情格外好,状态也格外好,吃饱了羊肉抓饭就开始喝酒,从下午一直喝到暮色四起也未见醉态。酒后,他在饱满多汁的夜色里弹起热瓦普唱歌,激情澎湃热烈欢快的弹唱引来不少邻居听歌围观。吐逊江叔叔越发神采飞扬,眉毛一挑一挑地向外抖落心里的得意。

第二天,吐逊江叔叔来还自行车说,杨师傅,你的自行车骑起来像鸽子在天上飞一样。

我向父亲告发吐逊江叔叔怎样折磨我家自行车,说他摔死一百遍也抵不上自行车被折磨的程度。哥哥说,我平时想骑一会儿自行车都不行,吐逊江叔叔简直把咱们家自行车当玩具玩。父亲对哥哥说,等你上班了,这个自行车就给你,你想怎么骑就怎么骑。说完不再理会我们,很仔细地擦洗保养自行车。

过古尔邦节时,吐逊江邀请我们全家去他家做客,以最恭敬热情的态度让我们享受维吾尔族传统美食。吃饭间吐逊江搂着我父亲的肩膀说,我其实喜欢在钻井队当钻工,可惜腰坏了,后勤单位的工资低得很,亲戚来了只能借你家鸽子牌自行车装面子。我就是想让亲戚们看看,老婆嫁给我这个石油工人没吃亏。

我父亲喝了点酒,一改往日寡言持重的模样说,你想什么时候借鸽子牌自行车就什么时候借,没一点问题!两人碰杯喝下满满一杯烈酒,互相搂着肩膀,拍打着小炕桌,高唱“我为祖国献石油”,唱完豪壮地傻笑。

吐逊江叔叔从此撒着欢儿借我家自行车。买米买面借,换燃气罐借,老婆孩子生病送医院借,办紧急事借,跑远路借,亲戚来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借。每次还车时他都说,鸽子牌自行车就是好用,骑起来真的像鸽子一样飞来飞去。

我家飞鸽牌自行车很皮实,这么超负荷运载居然从来没坏过。

90年代初,哥哥刚工作大半年就买了辆摩托车。爸爸说,不是把自行车给你了吗,还花这么多钱买摩托车干啥?哥哥说,现在谁还骑这么老土的自行车,骑这个找对象都困难。没过几天,吐逊江也骑着一辆摩托车满街跑。他经过我家门口时对我父亲说,老杨,我儿子给我买的摩托车比你的鸽子牌自行车快多了,这是年轻有力的鸽子。

他对我父亲的称呼突然由“杨师傅”变为“老杨”。一个摩托车让快退休的吐逊江突然膨胀轻佻起来。再看看我家那辆自行车,的确已斑驳陈旧尽显老迈之态。

可惜吐逊江有严重的肺心病,他那年轻有力的鸽子没骑几天就又还给了儿子。两年后父亲和他都办理了退休手续。父亲没事就擦洗他的自行车,母亲说,你还擦它干什么,人家吐逊江又不来借自行车了。

退休后的吐逊江终日脸色蜡黄不太出门。偶尔风和日丽胸腔清爽时,他会到我家小院里坐一会儿,看我父亲擦那辆早已没人骑的飞鸽自行车,感叹说,老杨,我们和鸽子牌自行车都老了。

2000年后,石油基地重新规划,平房拆迁,我父亲和吐逊江都搬进新楼房。吐逊江有一天打电话给我父亲说,我儿子买了台小汽车,小汽车比摩托车更快,是更年轻有力的鸽子。父亲也孩子气地说,我儿子也买了小汽车,还是越野的,跑喀什4个小时就到了。

几年后,吐逊江的病情恶化。父亲去医院看他,他对父亲说,老杨,现在的汽车电动车都像鸽子一样飞进家里,再不用借别人家的鸽子牌自行车装面子了。他和我父亲都嘿嘿笑,像两个恶作剧的小孩儿背着人偷偷乐。笑完吐逊江轻轻叹气说,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就是骑鸽子牌自行车,出了院我一定要去摸摸我们的鸽子牌自行车。

可惜,吐逊江没能再摸摸我家那辆老式飞鸽自行车就去世了。

那辆自行车一直存放在父亲家的地下室里,成了一个时代的情怀和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随着父亲越发老迈衰弱,他没能力每天擦自行车,便拿一张床单蒙在上面,似乎以这种方式强调和缅怀某些远去的存在。

偶尔,父亲也会去地下室简单擦拭一下自行车上的尘土。父亲说,每当他的手指触碰到这辆旧自行车时,石油人那些行走在戈壁荒漠上的车辙印便在绵长岁月中清晰了,深刻了,永恒了……

2018-11-02 □杨秀玲 1 1 文艺报 content46861.html 1 鸽子牌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