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华文文学

为什么我要写这一场战事?

□陈 河

至少是8年之前,我又一次在凤凰卫视看陈晓楠主持的《冷暖人生》,讲到一个红卫兵跑到越南参战,第一战就中弹牺牲的故事。故事讲到当年到越南去参战的中国士兵牺牲后都被埋葬在当地,亲属都不知道他们葬身何处,直到2010年后才开始有人去扫墓。这个故事让我深深感动。关于抗美援越我是有记忆的。我读小学一年级时是1965年,那时的记忆已经相当清楚。我记得在温州八字桥头上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越南的大游行,记住了美国总统约翰逊的名字,记得有人扮演他,戴着星条旗高帽子,尖尖的鼻子,手里拿着一个炸弹。现在我知道了那一次的大游行是全国性的,在北京,毛主席等领导登上了天安门,集体声援支持越南人民抵抗美国军队。

有一个得到共识的理论,认为一个作家的早期记忆是决定性的。的确,人在年纪增长之后,刚刚发生或者发生不久的事情容易忘记,而那些少年甚至童年时期的事情反而会越来越清晰。而这些记忆会影响到一个作家的当下写作,尽管他写的已经不是少年时期的事情。因此,当我看到这个故事,马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个故事一直在我心里,并没有随着时间过去而忘记,反而会经常浮上心来。我最初也想过,也许这是一个小说的题材,但是我所知道的事情是那么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写。我没有急着去写它,但也没有放弃。一年年过去,我经常留意这方面的材料,这个故事就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在我内心深处。

2016年下半年开始,想写这个故事的愿望开始强烈起来。我当年的连队温州军分区榴炮营一连开始有了微信群,我和部队的战友有了联系。1979年自卫反击战打响时,我正在连队里。记得那个晚上部队紧急集合,连长宣布了要抽调人员去前线的命令。后来连队还真的有十来个兵去了前线。时间一下子过了40来年,我的连长死了,听说是生癌症,病中出走失踪了。还有我的班长马金朝和一个家在苏北的顾玉林也去世了,我还清楚记得顾玉林唱的地道的苏北民歌《拔根芦柴花》。我很难过,这些伤感的事提醒我应该为自己的军旅生涯、为部队的战友写一部书。这样,早就埋在我心里的那个红卫兵的故事就浮上了心间。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网络上关注抗美援越这一历史事件。我在网上看到越来越多的当年抗美援越的老兵写的回忆文章。老兵们自己办起论坛,有一个师的参战老兵都被动员起来写回忆文章,他们所写的事情是那样鲜活动人,让我一直想看下去。有的故事非常精彩,比如去山里抓美国飞行员的故事,还有龙长春和他的警卫员被美军飞机轰炸后,相互救治保了活命等等。有些细节是虚构不出来的,比如一个战士得到一只美军飞行员的飞行靴,却发现里面美国飞行员的断腿还在,扔掉之后被狗叼走,狗吃不到里面的肉,只好悻悻放弃。老兵们的回忆文章虽然写得生动,但毕竟不是作家,写出来的东西只能被小范围的人阅读。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使命感,因为我有文学的能力,对军旅生涯有深厚感情,能把他们的故事变成一部有深度的战争小说。

2016年12月,我开始行动。第一步是去越南实地考察,寻找感觉。我去了西贡(今胡志明市),去了湄公河地区还有越共的古芝地道游击村,看了越战博物馆。之后去越南北方河内,看胡志明墓,在河内街头漫步沉思,最后坐巴士车从河内回到南宁。现场的行走是我写作的重要步骤,不仅是能找到要写作的小说的感觉,还经常会找重要的故事情节和细节。就算什么也没找到,也让自己在写作之前旅行了一下。

2017年初,我开始构思这个小说。一开始我曾想把苏联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作为标杆,也看了经典的《西线无战事》《永别了,武器》,但最终我知道自己得写一本与众不同的书,一本现代风格的、多信息量的、有启示录意味的书。在叙述的方式上,我研究了君特·格拉斯的《蟹行》,这本书在叙述策略上给了我不少启发。

虽然做了实地考察,资料收集得也很不少,但对于一个长篇小说来说,我还是觉得缺乏一些结构性的重要情节,没有头绪。那个时候我反复在网络上看越战的记录片和专题访谈。有一天,我打开了一个抗美援老的记录片。当时因为胡志明小道有一部分要通过老挝,中国也派了修路的军队和高炮部队驻扎老挝,现在被称为“抗美援老”。我看的那段视频是说中国军队修一座桥梁的故事。在故事的最后部分讲到一个老兵去找一个孤坟,说是当时才17岁的野战医院女护士因为夜里和一个男伤员谈心,被部队领导查到,要上纲上线严厉处理她,结果她携枪出走,在山上自杀。这故事让我非常震动,连看几次。最后,我觉得她应该是赵淮海的女友。我甚至有一种迷信心理,他们都是孤男寡女,性格是那么接近,他们结合在一起真的非常合适。这样一个情节对小说的构思起到很大作用。最初我要写的战争只是我军高炮和美国飞机的较量,从小说角度来说比较单调,而加入爱情故事对小说的推进很有帮助。写到最后,赵淮海和库小媛的关系反而成了小说的核心内容,这是我一开始没有想到的。

在小说最初的结构中,没有赵淮海与朱记者到南方的一章,因为我觉得去越南南方和外苏河之战的主要故事有点分离。但后来总觉得小说还缺了一点什么,总觉得空间场面没有打开,就决定把胡志明小道这段写进去。当我写到胡志明小道在美军的轰炸和拦截下总是会生出新的路径时,突然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交叉花园的小径》,明白了去南方这一段经历有特别的象征意义,明白这就是我要写的小说的核心。虽然是虚写,但是赵淮海、库小媛等人都是在这个命运的迷宫里行走。而这个越南丛林迷宫连接到历史,连接到世界地理,通达到每个时空节点。

经过一个多月的深思冥想,我看到了要写的小说的轮廓。我要写的虽然是战争小说,但战争只是小说的一个背景,我要写的其实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成长故事,一个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青年去寻找理想、探求人生真谛的过程。当我看清了小说的这条路径,后来的写作就比较顺利了。我写到书里的一个个年轻人不断死去,心里有一种古希腊悲剧式的宿命感。那些为了革命理想、为了国家利益而牺牲在越南的中国军人理当为今天过着富足而安逸生活的人们所记住。完成书稿后,我深深被书里的人物所感动,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使命,终于为50年前抗美援越的壮举写成了一部小说。

2018-11-09 □陈 河 1 1 文艺报 content46950.html 1 为什么我要写这一场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