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世相中的 生活百态和人性矛盾

——李天岑小说论

□梁 鸿

在和作家李天岑有限的见面和交流过程中,我深刻地感受到一个作家对创作的迫切热情和真正的激情。一个有创造力的作家,年龄的增长不会使他走向衰弱,相反,随着经验、阅历和智识的增加,他的精神和创作空间会更开阔,也更具启发性。2013年左右,李天岑接连推出长篇小说《人精》《人道》《人伦》(以下简称“劝诫”三部曲),在文坛引起关注和讨论。蛰伏三年之后,李天岑又推出长篇小说《平安夜的玫瑰花》(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和“人”字系列小说有紧密相连,又有新的元素加入,可以看出作者内在思维的变化和对于叙述方式的多样化追求。小说出版之后,很快又加印、再版,也有研讨会讨论其小说的意义和价值。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创作空间和地理支撑,也会有自己的语言方式和叙述风格,这正是所谓风格的基本来源。回顾李天岑一路以来的创作历史,会发现,他始终在沿着“民间”、“世情”的路子走,以民间语言写民间生活,方言俗语、民间故事信手拈来,以世俗人生和人性为起点,书写中国最普通老百姓的性格逻辑及由此而产生的悲欢离合。

“劝诫”三部曲可以看作是当代农村生活的风俗画。这一风俗画包括两部分:作为文化共同体的乡村和政治结构模式的乡村。农村作为一种重要的生活形态和文化形态,里面包含着一整套中国民间的道德秩序、行为方式和人情世故,它没有市井生活物质的享乐和温软的一面,但是却多了大地的广阔、复杂和多样性。“因果报应”、“知足常乐”、“中庸之道”、“天道秩序”等等,作为一种精神观念和道德观念约束着他们的生活,同时也是他们产生悲欢离合的主要原因。它是民生,也是民情。

《人精》描述了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中国农村生活变迁,“传统”在小说中不只是跳出的某种抽象的道理,而是具体的事件和性格。赖四最后的醒悟,他对妻子的忏悔、对乡亲的回馈及创造新生活的愿望并非是他吸纳了现代的人文精神,而恰恰是他回到了中国最基本的道德:行善和节制。在《人伦》中,米兰兰和田捍卫,这两个因为家族之事而在官场成为对头的人,在迷惑、迷失和痛苦之时(也是道德与欲望冲突之时),会不约而同地去找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张五爷。张五爷是传统伦理观念和民间神秘文化的代言人,通达、智慧、善良,他告诉他们,人要学会“退让”,不要“欺人”,“欺人是祸,饶人是福。天眼昭昭,报应甚速。谛听吾言,神钦鬼伏。”这些话今天听来有点落后,但是它们却能够为人性赢得那温暖而有益的一片开阔地。

《平安夜的玫瑰花》延续了“民间”和“世相”的主题,但叙述起点发生了很大变化。作者敏锐地看到中国生活的巨大变化,看到城镇化对个人生活和人性状态的影响,因此,所书写的场域也从之前的乡村转换到县城。作品中人物的设定很有匠心。男主人公武大楼是在县城开小饭店的农村进城人员,女主人公夏玉莲是因命运逼迫而不得不到城市打工的漂亮农村女人,而且,她的文化很低,她拥有的只有姿色。作者以悲喜剧交织的方式写两个人各自的经历、心路历程及最后的走向。我们看到,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在此遭到几乎是彻底的抛弃,每个人都被利益、欲望所纠缠,成功、挣钱、升官,在不断膨胀的欲望中,夏玉莲既是受害者,同时也成为加害者,武大楼爱夏玉莲,但同时也是把她推向欲望化存在的人,而他对银行行长和妻子偷情的处理方式也是非常典型的实用型,只要能够对自己扩展业务有利,一切都可以解决。但是,这只是故事的表象。作者并非是一个后现代的虚无主义者,也没有对当代生活持一种全面消解的态度,相反,随着情节的发展,随着欲望疯狂后的冷静,小说中的人物又开始有所回归,人性重又复苏。婵行长在惧怕和愧疚中撞车自杀,在网格上发贴揭发婵行长婚外情的葛贵后悔不已,重又找到爱情的夏玉莲心有戚戚,而武大楼虽然因此所有的投资都打了水漂,又要重新开始,但是,他仍然去了婵行长的墓前。在这其中,起作用的还是最朴素的人性和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不害人,做人要有底线,要讲道德。这些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在现代生活中依然发挥作用,引领人们的灵魂。

无可否认,中国的传统生活正在失去自己的“地方性”,许多观念都被作为“落后的”和“腐朽的”而被抛弃掉,“地方性”所具有的负性层面都被不断放大直至失去它应有的价值,而那些被捡拾起来的也多以碎片的方式存在,无法统合民族生活。但是,文学的任务不是加入这一“全球化”的批判和抛弃之中,而是重新“招魂”,让地上的生活重新活起来。也因此,我们看到,在李天岑的小说中,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和现代精神之间有融合和交流的可能,有相互影响并且彼此激发的可能,这意味着,“地方性”、“本土性”、“传统道德”等概念并非是过时了的概念和观念,它内部有充分的生命力和活力。

从《人精》的“劝善”、《人道》的“劝道”、《人伦》的“劝心”,再到《平安夜的玫瑰花》中的道德破产及回归,李天岑希望通过他的写作“教人在当今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如何‘立身’”,让那些沉迷在商场、官场的人从欲望、贪婪和权力中拔脱出来,保持良心的清白。作家刘震云称《人伦》为“醒世书”,批评家雷达认为李天岑的笔法有“劝谕讽喻意味”,阎纲则从中找到了鲁迅所言“谴责小说”和“讽刺小说”的影子。其实,“劝诫”的功能和价值不在于它批判得有多深,而在于它对人性的弱点和丑恶的宽宥,这是“劝诫”最重要的思维起源,同时也反映出作者对传统道德的自我净化功能所具有的信心。《平安夜的玫瑰花》不再“劝诫”,而是以讽谕的方式,以大开大合的人生起落来展示道德失落后的乱象和人心的丑陋,看似闹剧,实则锥心。

李天岑的大部分小说都集中描述当代社会中身处商场和官场的人。在这两个“场”里,人性特别容易迷失。在《人精》中,作者展示了他对世情非常通透的理解,对人的缺点不是决绝的否定和放弃,而是给予充分的理解。有宽恕,有讽刺,也有悲悯。所以,《人精》有“活”气,充满生活气息和“人”的气息,作者的宽容及宽阔的理解力使得小说诙谐、幽默,草根生活的丰富性、多样性及坚韧性被充分地体现出来。 随后出版的《人道》,作者把触角深入到他最熟悉的官场。《人道》对官场的基调虽是批判的、揭露的,但作家是在对生活本身的体验、把握与反思之后去写作的。在作者充分理解的视角下,写出了冉登高、路安韬、郗大康这样一批有血有肉的“官场”人物,写出了杨晓静这样的竭力在官位上做出有益于人民的事情的官员。《人伦》显示了李天岑在创作上更大的雄心。有了《人伦》,李天岑就成为一个可以在文学史中找到自己位置和独特形象的作家。这部“劝心”之作写的是一个村庄两个家族的较量,以“事”写人,其中涉及地方政府、基层官员、小公务员、普通百姓、乡村知识分子等各个层面的生活,将情、法、理融为一体,全景式地描述了当代中国生活,尤其是描述了乡村生活的样态和基层政治生活的复杂性。

《平安夜的玫瑰花》把笔触伸得更远。以两个在城市奋斗的农村青年为中心,横向展示中国生活,商场、官场、爱情、家庭,人类社会的基本元素都处于一种动荡之中,武大楼和夏玉莲似乎连基本的世界观都没有确定,他们像水一样,还处于未定型的动态之中,可能随波逐流,也可能激起更大浪花,可能改变世界,也可能被世界所改变。在某种意义上,这刚好是当代中国所处阶段的隐喻。中国乡村与城市之间不再是二元对立的状态,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塑造,互相生成。

《平安夜的玫瑰花》还涉及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理空间:县域或者小县城、小城镇。这一空间可以说是中国政治结构里面的一个组织形态,也可以说是现阶段中国生活中最重要的生活空间和文化空间。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在此交汇,新的生活形态、人性方式都是在此土壤中生长发芽的。作者让我们看到这一土壤中,官场、商场之间的畸型关系和连接方式,人与人之间的陌生、冷漠,道德观念如何一点点吞噬人心,又如何一点点帮助主人公重建信心。应该说,这也是未来一段时间当代小说非常重要的主题。作为曾经的县委书记,李天岑对中国县域生态有深度把握,可以说非常有发言权,这一点,也成为《平安夜的玫瑰花》非常重要的基石和底座,稳稳地托住主人公的命运,让他们不至于朝非逻辑的方向发展。换句话说,《平安夜的玫瑰花》中,主人公的行为背后都有深刻的现实逻辑和当代性,对于读者而言,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看到的只是人物故事和命运发展,但是对于写作者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因为,环境是小说之所以成立的潜在基石,它决定小说最终的开阔度和深度。

从总体来看,李天岑的小说虽然多与官场相关,但作者意在写人,写人性在其中的挣扎和变异,写人与自身欲望、利益,与社会环境之间艰难的博弈。身为女镇长,米兰兰为奶奶的死而愤怒,也想着报仇,却又不得不为保官位而放弃抗争,放弃孝道。田捍卫身为省某厅处长,掌握权力,因怕父亲伤心,不得不利用职权去替做错事情的弟弟摆平关系。田捍卫各种手段用尽,但心里却时时惶恐。作者没有把米兰兰和田捍卫脸谱化、典型化和绝对化。在权力争斗之时,他们都会耍心眼,告状、拉拢、设圈套等等,但是一旦到了某个临界点,他们也会回到传统序列之中,“得饶人处且饶人”。

正因为这样一种“宽恕”和“暖意”,李天岑作品中的人性具有很强的包容性。不轻易判断,不轻易否定,生活和人的复杂性被充分展示了出来。这样活生生的人的行动,必然会是多层次的、多重向度的,小说的空间因此而宽阔,而有流动性和多义性。

鲁迅先生认为,白话小说是“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在这里,他特别强调小说的“方言俗语”和“故事性”。方言俗语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噱头或某种趣味性,而是小说内部的基本语言元素,它是人物思维方式的体现,并由此形成一种独具地方色彩和民间意味的文风。读李天岑的小说,感觉作者接续了“白话小说”的传统,以“方言俚语”行文,娱心劝善、讽喻世情、教化民众。虽是“俗文”,但却让我们看到了民间生活的复杂性和“地方性”。

《人精》主人公是一个“人精”。“人精”是俗语。何谓“精”?“聪明,能耐到极点,成了一种精华,有些不像人了”。所以,农村有种说法,“能得成精了”。小说开篇讲道:“小时候,爷爷找先生给他看过相。那先生看了说,这娃是个人精,有天分,长大了要靠卖嘴吃饭。先生说他,粗看长个狗相,细看是个虎相,狗走遍天下吃屎,虎走遍天下吃肉……”这短短的开场白以口语进行叙事,简洁、晓白,方言、俗语、俚语混杂在一起,民间生活的诙谐风趣和文化形态很自然地被呈现出来。《人精》的语言结构很有说书人说书的意味,故事性强,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赖四靠嘴吃饭,跟着先生学了几天鼓词,就出去跑起了江湖,当了说书人。“鼓板一打响丁咚,我来演唱大家听,爱听文,爱听武,爱听奸来爱听忠。/半文半武俺会唱,酸甜苦辣腹内盛。/唱的是大宋江山归一统,四帝仁宗登龙廷。/自从四帝登龙位,全凭文武两班卿,文侃南衙包文正,忠心耿耿保大宋……”全书随处可见这样的鼓词段子,对民间艺术形式的熟悉和信手拈来的改编能力使得《人精》像民间艺术的活化石。

方言、俗语,存留着一个生存共同体或民族共同体的生命痕迹与情感印记。作为一种几乎是原始的、被动的存在,方言必然遭受着公共世界的冲击,后者常常侵入前者并修改着前者本来的含义;但另一方面,方言也以自己的生命性、日常性与抗腐蚀性改变着公共世界的面目。《人道》的整体风格厚重,把整个官场的生态给写了出来,把大人物、小人物、小小人物的心理状态和行为,他们所面临的境遇,写得非常真实,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特征;同时作者在处理人物关系时,在语言的使用上很智慧、很巧妙。杨晓静与马里红一庄一谐,算命先生与先富来一神一鬼,既有辛辣的讽刺与揭露,同时流行段子、歇后语、方言的运用又使得小说充满谐趣。

以此角度来看,《平安夜的玫瑰花》语言更“现代”一些。小说人物对话仍然采用方言,但多有转换,“土”味减少,增加了更快节奏的现代词语和语气词,小说叙述人口吻也更“普通化”一些,反讽、揶揄,还带着些许荒诞意味。小说情节结构也颇为讲究。双线并行,以人物行动推动情节,又以人物心理意识延宕行动,使得人物多了犹豫和反省,多了从环境中超拔出的可能和独立思考的可能性。这些,都是现代小说的基础。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在小说创作上的野心和远景。

但是,从内心而言,我更喜欢“劝诫”三部曲里面的调子和语言形态。也许,在今天的文坛上,作家的写作太过“同质”,“异质”太少。而异质,意味着突破边界的可能和成为新的文学空间的可能。正如我多年前所言:作者不妨更淋漓尽致地发挥自己的特长,发挥其对民间语言的运用能力和对民间生活的深入了解,以一种更自觉的意识重回民间,重回“地方”。这一优势是许多科班出身的作家无法拥有的。作家使用方言和立足“地方”决不单纯地是为了还原或再现某一地域或情景,而是显示自己的写作立场。如果能够依据自己生活和资源的优势,能够进一步把“方言世界”作为一个文学的“地理世界”去构造,要更“地方”,而不是更“普通话”,那么,其小说将具有更广阔的空间和更独树一帜的风格。

2018-12-12 □梁 鸿 ——李天岑小说论 1 1 文艺报 content47460.html 1 世相中的 生活百态和人性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