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文学评论

扫壁苦寻往岁诗

□肖复兴

罗达成的这部《八十年代 激情文坛——我在〈文汇月刊〉十年》,是我一直期盼的书。因为无论对于达成,还是对于如今的文坛,这都是一本不同寻常的书。得知这部书将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我很为达成感到高兴。这部书,书写了《文汇月刊》1980年创刊至1990年的十年历史。这段历史,不仅独属于《文汇月刊》,同时也是中国文坛乃至中国当代一段重要的断代史。

重读这部厚重甚至有些沉重的书稿,不禁眼湿心热。往事如风,扑面而来,清新而料峭,锥心而砭骨,一时百感而难言。夜来无寐,蓦然跳进脑海里的,近乎没来由,竟是放翁的两句诗。一句是“旧交只有青山在”;一句是“扫壁闲寻往岁诗”。

“旧交只有青山在”

20世纪80年代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万象更新、百废待兴。风起于青萍之末,文坛风生水起,雨后春笋般,创刊许多新的文学刊物。可以说,哪一种也赶不上《文汇月刊》的命运起伏跌宕,并如此揪动作者、读者和编者,乃至多方之心。一本平常的文学刊物,能够遍地开花于社会生活之中,迅速地扑入如此众多人的心目之中,只能属于80年代。

为这样一本只有10年为期并不长却内涵不凡的刊物作传,其实,也是为一个时代存照,为自己的一份记忆写心。所以,我说这部书不同寻常,便在于作者必须具有对史、对人、对己的一份真知卓识,需要见得一颗直面现实与历史交织而难解难分的勇敢的心。

书名说“激情文坛”,“激情”二字,对于80年代,是一种怀念;对于如今,则是一种反讽。因为如今,激情早已不再,不仅文坛,整个世界都已经变得面目皆非。重新回顾并书写那段历史,恰恰是这部书的意义所在。在那个时代里,文学不属于精英,而属于大众;文学没有屈膝于资本,而有着独立的品质和正义与正气;文学没有被边缘化或偏安于一隅,而是身处时代的激流之中,让浊浪排空也淋湿自己的一身,而没有因为衣襟上溅湿一点浪花就狼狈而逃。

因此,《文汇月刊》的历史,就是那段历史的一个缩影。这个缩影之中,既有文学的激情,也有那个时代的激情。没有哪一个时代的文学,比那时更敏感地感知并激情地介入现实的生活中,从而构成了严峻而激荡的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哪一部书如这部书一样,以一本刊物的兴亡作为个案进行解剖,由此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出众多作家和编者,连带出世道与人心,连带出活生生的生活,从而鲜活地勾勒出一个难忘的时代。达成的这部《八十年代 激情文坛—我在〈文汇月刊〉十年》,将成为研究这段历史的文学与社会的一个活标本。我相信,它将成为当代文学史的一部分,也将成为当代历史的一个生动形象的注脚。所以,开宗明义,我说这部书的价值,正在于书写的是中国文坛乃至中国当代一段重要的断代史。

逝者如斯,80年代显得那样遥远。达成说:“从1980年到1990年那10年,是我一生中最充实、最难忘的一段时光。”人至晚年,蓦然回首,他更加“留恋那时文学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留恋那时是充满人情味而少有铜臭味,人与人之间有着真诚交流和相互帮衬”。我以为,这是达成写作这部书潜在的情感动因。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从来都是从心灵到心灵,所有再厚重再复杂的历史,再浓烈再难忘的回忆,从心灵深处潜在而涌动出难以平复和抑制的情感,都是写作的最初出发点。

对于达成,写作这部书的最初出发点,正出于这样朴素却至关重要的一点。在这部书开端的《文汇月刊》“创刊三老”一章中,有着最为详情并最富感情的描摹。对于这三位长辈梅朵、谢蔚明、徐凤吾,尤其是梅朵对于这本刊物所付出的心血、对于文学所倾注的情感、对于时代所寄托的期望,以及对于达成的知遇之恩……往事历历,达成曾经不止一次对我陈情诉说过。“旧交只有青山在”,特别是这三位长辈先后作古,岁月让这份情感增值,更让他难以抑制。他说:“这段经历,如火山深埋心头。”这部书的写作,便是达成的火山喷发口。

达成是一个感情深厚真挚的人,这是他当年作为作者和编者出道时的底色,也成就了这部书最为感人之处。古今中外的作家里,人与作品剥离是常有的。但达成文里文外如一,互文互质,互为镜像。我和达成相识并相交于《文汇月刊》创刊伊始之时。在上海火车站的人流如织中,达成来接我,远远地向我挥手。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却一眼认出彼此,似乎相识多年,他乡遇故知。然后,我们一起穿过丽宏诗中所说的“举着鲜花穿过”的南京路,到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找丽宏。从此,开始了我们之间的文字和朋友之交。

以后,我会常常被他的电话和电报催稿,逼我的写作更上层楼。可以说,他对我有力的催促,知心的帮助,改变了我写作乃至人生的走向。即便对我的孩子,他一样以诚相待。那时,我的孩子刚刚上小学,他来北京见到孩子,像大人一样和孩子握手,耐心地和孩子纹枰对弈。达成是中国象棋高手,和孩子下棋时却一样认真。孩子说,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和他握过手。在孩子的童年日记里,记录梦中见到达成的情景。都说作家要有一颗赤子之心,达成有。岁月经年,时至如今,达成还保留着孩子当年画给他的贺年卡。“旧交只有青山在”,达成重情重义,重视老朋友,哪怕是小孩子。

可以说,没有这样一份真诚而深厚的感情,是不可能写出这样一部书的,因为这不是一部单纯的怀旧怀人之作,可以浅吟低唱,婉转低回,而是要面对严峻的时代,叩问波诡云谲的历史。当然,除了情感,还需要对史料的积累、辩证和识见。这便是我想到的放翁的另一句诗:“扫壁闲寻往岁诗。”将诗中的“闲”字改为“细”字,或者“苦”字,对于达成的这部书最合适不过。

“扫壁苦寻往岁诗”

达成开始这部书的写作之前,就是先进行这样“扫壁”准备工作的。在《文汇月刊》十年之中,达成和全国各地的100多位老中青作家有过2000余封通信,开始被他从尘埋网封中翻腾出来、整理出来、一一打印、记录在案。琐碎、单调,却让逝去的岁月回流,万千事物和感怀复活。这些宝贵的第一手材料,破茧成蝶,将成为这部书稿流淌的血脉。之后,他开始走访《文汇月刊》的老人,又以电话和通信的方式,遍访和《文汇月刊》有过密切交往的亲历者。这两样工作,用了他两年的时间。不知道如今还有多少作家,肯下这样的笨功夫、苦功夫,为一本书,愿意让手与脚都磨下粗粝的老茧,让心储满水流如瀑,方敢倾泻在字里行间?这和戏说者、矫饰者和倚马可待者的写作,不可同日而语。

要知道,这时候的达成退休多年,七十初度,已是秋深春远之时。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抱衰病之躯,珍时惜日,再贾余勇,做最后一搏。他说他“不惜以生命的余日为代价,去做这件事”。这话讲得近乎悲壮,道出的却是他真实的心情与愿景。重新握笔、重温故旧、钩沉往事、思索历史、殚精竭虑,一直坚持6年之久。对于达成是很不容易的。他是那种郊寒岛瘦苦吟式的作家,尤其写作这部书,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文字,都和他有着切肤之痛。出于朋友之间的信任,每写完一章,他都会发我一看,征求意见,一遍遍修改,让我心动,让我感佩,让我汗颜。

写完这部书稿之后,他对我说:心身都被掏空。作为读者,作为老友,我目睹了这部书稿破土萌芽,在6年内的时间里,一步步地完成。这是他“面壁”的修为,是他“扫壁”的努力,是他“破壁”的成就。抵达过去和抵达未来,同样都是不容易的。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站着的是有心的写作者。这便是文学写作的力量和魅力。这是一部难得的心血之作、生命之作。达成以最大的努力、耐心和毅力,为我们打捞了一段不应该忘记的历史,对于特别容易健忘的我们,不至于将那段悲喜交加的历史记忆,淡忘、迷失乃至消失在遗忘的风中。

在这部书的写作中,其中重头戏是勾勒了激情四射的80年代报告文学的成长轨迹。在新时期乃至1949年以后漫长的历史中,这10年的报告文学灿若星花,强劲地介入现实的变革生活中,其影响至深,是无可比拟的。它不仅构成了《文汇月刊》的鼎盛,更赢得了众多的作者与读者。因有达成和众多当时风靡一时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的交往,这部书的书写,细节充盈,内容丰沛,笔力沉稳。在稿件的往来中,在评奖的活动中,在日常的交往中,既有友情的慰藉,也有心思的抵牾,甚至矛盾的交锋。其中彼此真实且真诚的投入,见证了那个时代,同时见证了达成的为文为人。在这些清晰翔实而激动人心的记述中,记录下报告文学的10年同时也是《文汇月刊》10年的发展史。这将是当代文学史绕不过去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章节。

在这部书中,达成还记述了与北岛、舒婷、赵丽宏、雷抒雁等诗人的交往。达成最早也是一名诗人,他是以诗入文入编入世的。当年,他的报告文学的创作,就融入了诗的元素而为人称道。因此,这部书同样延续了他诗人的文笔、秉性、心智与品质。“直不辅曲,明不规暗。”在事事有案可稽严谨的史实叙述中,他更是神清思澈,假笔传心,将这部书写成了诗。“扫壁苦寻往岁诗”,他将往岁的人记、史记、情记、心记,四者合一,努力写成了一首长诗,使得这部书不仅具有纪实的史的价值,同时具有诗一样的文学价值。

2015年,达成的书稿在《上海文学》以“煮字风云”为专栏名,刊登了一年,引起很大反响,读者被他的真挚和真实深深感动。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文人,被他的文字引起强烈共鸣,年轻的读者也在他的叙述中了解了历史的真相。他的这个专栏,荣获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对他而言,当之无愧。

布罗茨基曾经说过:“归根结底,每个作家都追求同样的东西: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我喜欢布罗茨基的这句话。达成的《八十年代 激情文坛—我在〈文汇月刊〉十年》,便是这样可以“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的一部书。相信读者自会明察。相信曾经和《文汇月刊》共同经历过那10年的作者会感同身受,从心底涌出一声叹息,或感叹,或赞叹。

作为达成的老朋友,能够为这样一部书写序,是我的荣幸。

2019-03-13 □肖复兴 1 1 文艺报 content48697.html 1 扫壁苦寻往岁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