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生活痴意 文章滋味

——评吕晓涢《痴》

□俞耕耘

吕晓涢的散文集《痴》,真正有味道、有意趣。所收篇幅大多为短章,颇有“余话闲语”的韵味。作家深谙闲适文章中那种直抒性灵的神髓,又兼具林语堂、梁实秋等名士气息。

正如古人的敬字惜纸,作家对文字满怀尊崇。《钟鼎文》表面写器物摆件儿,其实是对远古文明符号“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深情。一只“方形的洗”,四面写满钟鼎文,“如玉的釉色,加上相映成趣的红文黑字”。它承载的不仅是色彩的美学,也是一种生活态度:高古且简拔,是朴素之悦,以小见大。作家在旧物之美的省思里,悟出一种东方极简主义的辩证时尚观:古也是新,简亦能繁。“而现在的我们则恰恰相反,在我们极为炫耀的华丽与花哨中,触目尽是粗鄙”。然而,作家落笔又有回转的狡黠,从实用主义的角度为我们当下“解嘲”:“不过,也不必为别人的价值取向说三道四。粗鄙得快乐,人生一样美满。”

这正是赏古而不迷古的姿态,也是作家在收藏界的好心态,好修为。“明成化年间的斗彩器,是带着一些传奇意味的”。器物“秘史”对人的诱惑,它每每触动着人性底子——面对老物件,难以抑制的贪嗔痴。“数百年岁月的消磨,瓷上的釉水渐渐地黯淡,然而愈是黯淡便愈呈现出温润沉着的光彩,耀亮了人心深处的幽暗”。没有好奇和真情的文章很难是好文章,因为禁欲,所以言不由衷,因为端着,从而失了情性。

饱含真情和好奇,是好文章诱人的一大“性征”。吕晓涢就能写出情景剧的质感,有行动,有情节。“陶瓷专家们瞧不上眼的东西,在我们眼里却是宝贝。四顾无人,便一个人在樟树下望风,一个人下到野草丛中拾宝。拾了几块小饼,几片碎瓷,还想抱走一堆碗,实在是太重,抱不动了,也怕被工作人员发现,只得放弃。两手沾满了珠山泥,匆匆将拾来的宝物塞入包中,心里疯长着想喊出来的快乐。”踏古寻踪,捡漏觅宝,乃是作家最敏感的兴奋点。《御窑厂记》形成了一种极富张力的对照,那就是落寞凄伤的遗迹偏偏招来人欲浮动的“俗世热闹”。本质和现象是如此的倒置,正如房价上天,不过是一堆混凝土。官窑器捧到天价,但它终究源于泥土。

这或许就是散文集的“主味”――痴意。能痴入迷,是专注投入的品质,入局入戏的认真。然而,光有痴意就能有滋味吗?答案是否定的,你还需要品鉴的眼光,出戏的远观与反思,不为物役的洒脱。一味沉溺只会让感官麻木,甚至要警惕欲望不满的痛苦。“我们藏瓷,我们赏瓷,我们因相聚而快乐,因相拥而狂喜,所要的亦不过是这些器物身上那一份缄默而宁静的美”,“但很可惜,很多人的收藏是与这样的静美背道而驰的。美丽珍贵的器物让他们欲壑难填”。作家在《苦绿》中用极佳的“通感”表述人生的色彩学,况味感。苦不是味道,而是人生底色,但正是苦反而生发出一种蓬勃之相——“生命绿意”。这就类似于张爱玲所言,人生哪有那么多张扬浮沫,大多只是底子而已。

收藏对于作家,绝非简单的“恋物”,他想实现的是人生达观。“只有极少数人,因藏而清醒,而透彻,而我们所要珍藏的,其实也就是这透彻二字。”从容豁达、宠辱不惊,是收藏所需要的心理素质,也可视为审美的胸怀与器量。如果作家只停留在老物件的自我玩赏中,当然格局太小,真就成了雕虫的细碎。可贵的是,他总能把物事和人情相通,从辨物到察人,体物与悟道,融贯一体。“初玩瓷时,觉得只要东西对,什么都好。现在不同了,真正的好东西摆上来,许多从前觉得好的东西就逊色了。东西是要比的,真正的好才是沧海,一旦曾经,再难为水。阅世,阅人,也都如此。而人的好,又和物不一样,物在上面,人在内里。但骨子里,没有慧眼,如何瞧得透?”(《灯下看瓷》)

虽写瓷器,也在品人,这不正是源于魏晋风度的品藻吗?这种双关展现出他对人情世故的观察和兴趣,也是文人精神的细腻体认。瓷器有时也像是起兴的物事,正如孔子曾感叹“郁郁乎文哉”。作家也写到一种文气,“整个器物文气氤氲,让人感觉细糯又柔软,坚韧而蔼然。也许这就是典型的浅绛精神”,“于今的艺术,包括瓷绘,早已粗砺粝实际,很多看似极精极细的东西,不过徒有其表”。这也指出了如今商品化、消费化的语境下,诸多工艺品成了形式繁复与内容空洞的怪异嫁接。

要写出情理兼胜的好文章,你要既有智识,又有野趣。首先要是“生活的艺术家”,能在日常的凡俗琐屑里拈出传奇,其次才是写作者,一个玩赏文字、记录点滴偶得的艺术家。吕晓涢恰好满足这两种特质,他总能在瓷器收藏、巷陌吃食、侍花弄草,虫鱼之间腾挪静赏,写出生活的万千意态。

2019-04-15 □俞耕耘 ——评吕晓涢《痴》 1 1 文艺报 content49151.html 1 生活痴意 文章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