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为一个村庄送行

□张秀超

一个村庄就要走了。

老松上栖息着仙鹤、松下白胡子老头仰望长天的插掸瓶,被人装进了纸箱子里;波涛汹涌的江海里,八仙各展神通的木雕屏风装上马车;红红绿绿的驴皮影人、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及第、刺绣门帘,都被车拉走了,在这个庄子上相守经年的物件儿,将风去云散般流往天南海北,永不会有重相汇聚的日月。

抢收民间旧物的商人们走了,告别庭院的主人们走了。

庄子一片寂寥,只有一些被扔掉的弃物在风中叹息。

我站立在山坡一棵老榆树下,眺望整个村庄。我小心地把这里的一切完整地摄入镜头。

然后我从梁上走下来,从村庄的北头,一步步走向南头,我的脚步总被打断,因为,总有东西在我的脚下,阻挡住我迈步子的腿,这些物件,都不能够让我如对待一块石头,或者一个土坷垃一样,不费力气地踢开,然后阔步向前。我总觉得像是有一双手抱住我的腿,让我的心总是一颤一颤地抖动。

下边我告诉你,我的脚下都会晤了一些什么。由此,你或许可以知晓,我的文字叙说我的心绪,是有些力不从心的……

探青鱼

最先碰我脚的是个扁圆的东西,我低头一看,一下子蹲下来,双手捧起它,它大肚,两头略尖,形状似一条大鲤鱼,它的开口在肚腹处,一点点收缩,双边双沿,勾着一个精致的小盖子。这是用细荆条精心编制的,它叫探青鱼。

这个东西很神圣。岁岁年年,它在一个特殊的时刻,行使一次神秘的使命。那是在除夕夜,一村子人神色庄重地做着一件大事情,把黍子、谷子、莜麦、荞麦、棒子、黄豆等五谷杂粮,一样一样包在带细网眼的白色纱布袋里,然后把一个个小袋子装进探青鱼里,再用细麻绳把盖子捆好。此时,这个木鱼筐,就像一只满载货物的小船,只不过它不是扬帆远航,而是要沉到水里,去完成一项特殊的探测。

那是除夕夜子时,一村子人拥戴着这个鱼筐,来到村头三丈多深的水井前,人们把一根粗麻绳捆在一个人的腰上,这个人要体壮胆大心细,他怀里抱着这个装满谷物的鱼筐,被人们送到井底,然后他把木鱼筐放在井下的水眼处,用一块石头压好。

大年初一的清早,新年起来的第一件事情,是一村人聚到井口,再到井下把这个木鱼筐提上来,而后仔细查看哪一类种子扭嘴冒出了青青的小芽,或者吐出细细的须根,就意味着来年这些个品种能丰收,人们就准备播种这些庄稼。

那荒寒的岁月,探青鱼这个物件,承载着人们对温饱的祈求,它曾在多少粗糙的大手间辗转过,它曾带给人们一个个年景的蓝图,它被视为神圣的器物,被人们仔细珍藏着。如今,它与人们的日子再也没有那样关乎温饱的紧密关联了,那些用过它的人们也都早已走了,很快就没有人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啦,它也即将化作高速路底下的一缕尘埃……

我捧起它,就看到了那一山一坡飘摇的米谷,看到那一沟一梁辛苦劳作的人们,看到那活跃的、生机昂然的村庄……

点葫芦头

点葫芦头是用狗皮做的,是狗皮脑袋的部位,被卷成半圆形葫芦状,在狗嘴的位置,横纵绑着些小灌木的细枝杈,做成空隙均匀的小漏斗,漏斗被安装在一个空心木筒上,用探青鱼测试到可以丰收的种子,就被装在这个木筒里,春天伴着布谷鸟种谷、种谷的叫音,女人把木筒抱在怀里,用小木棍敲击着,脚步急促欢快地跟着马或牛拉的木犁杖,一溜儿小跑,种子顺着点葫芦头撒进垄沟里,这个时候,满山滴翠飘香的愿景,就起脚赶路了,一年的日月,就从种子入土的这个时刻一步步前行了。小苗给大地披上华美的斗篷,而后开花、灌浆、结果,直到那点葫芦头里吐出的种子,变成一坡一梁的子实,被收进粮仓,一个年轮就辗转着过去了。人们虚空的心就如放入谷米的粮仓,有了一份踏实和指向,村里人的日子,就在探青鱼与点葫芦头的探望与躬行中往前走。一代代人在坡坡岭岭的山地,于一青一黄的播种与收获中繁衍生息。

百草耙

在一个老房院前的草棚边,我发现了它。一长排粗铁丝,弯成弧度均匀的铁齿,形如一个半张开的巨大手掌,这些粗硬的铁丝被固定在一块长条形的横木上,横木又绑在一个长木竿上,它叫大耙。

大耙如同女人梳理头发的梳子,大耙是山梁的梳子,它被用来打扮大山。塞北四季分明,秋寒肃杀,浓霜降落,一夜间满山飘摇的草都苍白枯萎了,大地呈现一片凋零衰败的景象,这个时候人们用大耙来为大山整容清场。

秋尽冬初,庄稼打完归了仓,一年的农活忙碌完毕,塞外大雪纷飞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漫漫长冬就要开始了。在大雪封山以前,男人们就去山里拖大耙。

村子的高远处,山梁的顶端,是苍苍茫茫、一眼望不到边的草甸子。那个拖大耙的人,把大耙的长木柄搭在肩上,大耙的另一端,那铁丝弯成的巨大手掌,摸索着大地。那人在广阔的草地上快跑起来,天悠远而空旷,地寥寂而苍茫……这个时候,秋阳下拖大耙的汉子,不一会儿汗水就湿透了后背的衣褂,但他并不觉得累,反而被自己顶天立地奔跑在辽阔野地上的举动,激发出英勇豪迈的情怀。于是,草甸子上响起高亢的梆子腔,惊得草窝窝里的鸟儿,扑棱一声飞起来。

就在这样的奔跑中,大铁耙把地上飘落的草,一点一星地揽抱在怀里,一堆堆,浪涛一样凝聚在草地上,然后那个拖大耙的男人,把那些草波浪收拢在一起,背回家去。这样拖过的草地,如同男人剃了胡须的面颊一样,洁净而清爽,来年新鲜的草惊艳登场,黑幽幽的地上,冒出青青的草,那才能够展现出春光中的一片锦绣呢!

一天一天,大铁耙在草地上奔跑,而那大耙拖下来的细软的草,在一家家白桦木栅栏围圈的小院子里,堆叠起了一座座小山般的草垛,人称它耙搂草。有了耙搂草,女人的心里才殷实暖和。寒冷的长冬,煮饭烧炕,需要好多柴火。过冬柴里有木头绊子、灌木树枝,这些是硬木柴,不好生火,而一旦着起来又气势汹汹,一不留神就会把饭锅烧冒了烟。

可是有了耙搂草就好了,耙搂草谦卑温和,划一根火柴,它就哗地一下在灶子里亮堂堂燃烧起来。在你需要小火或者不用火时,火苗就眨巴着小眼睛,渐渐弱下去了。耙搂草烙出的莜麦饼,外黄里嫩,耙搂草是巧手媳妇呈现手艺的好帮手。故此,那个时候,大垛耙搂草成为过日子人家的象征,给姑娘相看女婿,除了看房屋粮仓,还要看看院子里有没有大垛的耙搂草。

今天,山里人也用电用气烧饭取暖了,山里人烧柴的日子过去了,烧草的日子就更为模糊遥远了,眼前的大耙变成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它老了,铁齿断掉了好多根,坚韧的拖把也裂开了缝子,好似日子的残骸,展示着岁月的过往……

牛皮大鞭

这是三股柔软的牛皮条拧成的麻花辫,拴一个蔡木把,这是村子里一个叫来福的牛倌用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如今,它横卧在一口青石槽边上。

来福用它赶牛,用它打响。岁岁年年的除夕夜,来福上山甩大鞭,用它叫醒安睡在山山岭岭的先人回村子里来过年。来福的日子里,一群牛,一只狗,还有一条大鞭,就让他过得乐呵呵的,如果你回望一条大鞭从诞生到终老的履历 ,不免觉得人活一世简单得很,一条大鞭就足可以欢乐地终了一生。

太阳缓缓从东山头探出脸来,来福站在村中,啪地甩一声大鞭,牛们就列队集合准备出发,来福摇晃着大鞭,赶着一群牛,往太阳升起的高山上走,他的鞭子实际上不怎么用得上,他只用大声说话就可以了,老黑,往右走,再往那边走我就抽你,那头黑牛果然转头往指定的方向走了,也就用不上大鞭了。来福手里的大鞭,就像是乐队指挥手里的那只明亮的小棍,威风凛凛地引导着他的队伍,奔他一天的前程。

来福甩动着大鞭,迎送着一天天一年年的日子,也放养了牛的子子孙孙。

如今,来福去世多年了,被他的手磨得光亮纤细的牛皮大鞭,还在他住过的房屋前,看见它,我就看见了他穿着黑衣跟在一群牛后边的身影……

我走着,散落在尘埃里的这些旧物,在我的眼里,每一件都是那么难舍难弃,从我张开眼睛会看东西,我就认识它们,我是多么不忍与它们草草诀别,一些体量小的物件,如布褡裢、绣花烟荷包、玻璃罩子提灯……尽管我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它们,但能够带上的我还会把它带下山。放眼望去,还有那么多:桦皮斗、山花榆方桌、柳条簸箕、杨木连枷……我由这些物,看到一庄子的人,种地的,锄草的,割麦的,赶羊的,放牛的,劈柴的,担水的,鲜活活的,吵吵嚷嚷的一庄子人,我看到庄子和那些人的好年华,如幻影一样呈现在我眼前。

一件件,提起来我都舍不得放下,可我没有办法带走它们,我来不及细细地把摸它们 ,推土的大铲车已经开上山梁,我尽量不去多想什么,安神静气,让自己手脚麻利一些,赶在大铲车行动前,把流落在庄里的老旧弃物一一拍录下来,留此存照,以这样的方式,为我们的村庄送行。

几日后,一条从山洞里伸展出来的高速路就要通往这里,这个村庄,将变成高速路上的一个路标,路标的名字叫桦皮窝棚。上个世纪初,一对相爱但贫穷的小夫妻,在这里搭下了第一个桦皮窝棚,而后一个又一个,从窝棚到起脊的房屋,繁衍成了一个村庄,村名就叫桦皮窝棚。

时光不舍昼夜,流水般奔涌向前的过程中,总会带走一些东西,这个大山里的村庄即将消失,但是,这里永远不会是野地荒山,那老井、黄土房屋、旧物等都在路基下边,这里800米深处还留存着人烟的味道。这村庄的遗址,刻印着时代前行的沧桑步履!

2019-05-15 □张秀超 1 1 文艺报 content49549.html 1 为一个村庄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