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城与人的传奇共生

□杨庆祥

在当下文坛,南飞雁以写“七厅八处”而著称。南飞雁的“七厅八处”很容易被归入所谓“官场写作”这一类型,这类写作往往可以一举多得,但这一举多得的长袖并不好舞,很多此类题材的写作失去了文学应有的准确、分寸和精神向度,容易大而无当,浮而不实,表现在作品中的通病是有黑幕而无反思,有巧合而无生活,有权谋而无人心。但南飞雁与众不同,他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那些处于中下阶层,正在努力为解决一个编制而挣扎,或者为晋升一个正科副处之类的职务而焦虑的普通公职人员。这一批人,是典型具有中国特色的人物样本。从写作的样本学的意义上说,如果说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提供了一个旧俄罗斯官僚体制下的人物样本,那么南飞雁的系列作品则提供了一个当代中国体制下的人物样本。当然,南飞雁和契诃夫拥有不太一样的美学风格,契诃夫有更多的幽默和反讽,有一种俄罗斯风格的夸张和变形;南飞雁则温和、适中,他有一种高度节制的美德,他用工笔来刻画他笔下人物的言行,就像中国传统笔记中的名篇《核舟记》所隐喻的,南飞雁将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看成是一个小小的核桃,然后在上面精雕细琢,最后这一个人物就变成了无数的人的集合,这一个人物的悲苦欢乐就能穿透无数人的悲苦欢乐。

有“七厅八处”这块写作的“自己的园地”,有小蒙老蒙那样的人物形象,1980年出生的南飞雁在中国文坛当有一席之地。但随着长篇小说《省府前街》的出版,大家又要更新对南飞雁的认识。《省府前街》以开封沈氏家族为中心,写了一部开封城的变迁史,也写了沈氏家族的兴亡史。小说自1936年写起,至1954年结束,不过20年时间,却囊括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抗美援朝等一系列重要历史事件。要将这一段已经被反复书写反复演绎以至于成为“常识”的历史写好,并不容易。以最近几年我的阅读所及,涉及该类题材的作品就有几十部之多,往往都是长篇,往往都是以百年为时间阶段,往往又离不开抗战、内战这些事件,但读后却并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其个中缘由,主要是这些作品太服从于常识和定见,千人一面。因此,对南飞雁来说,如果不想完全写成一个命题作文,就意味着他必须另辟蹊径,创造出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历史书写的方式。

中国当代历史小说的写作,大概可以分为两大类,一为正写,一为反写,前者往往服从于某些既定目的,而后者则以解构和反对这种既定的目的为目的,如此一来这两者看起来针锋相对,其实不过是一体两面。从“十七年文学”的革命历史小说到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新历史主义小说,正好走的就是这个路子。但是如果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正、反之后还有一个“合”。在我看来,以“传奇”来锚定自己的这一段历史写作,其有意味之处就在于此,一方面,传奇是一种逃逸,从正反的意识形态框架里逃离出去,寻找第三条道路;另外,不仅仅是逃离,而是进入一种新的创造,此之为“合”,“合”者,综合也。只有在综合性的视野里,才有可能超越常识和定见,发现新的可能性。

问题在于,这一“合”,应该“合”在哪里?在我看来,就小说这一艺术形式而言,最重要的综合在于人物和命运。也就是说,只有将大历史落实于具体的人物以及人物的命运展开中,这大历史才有意义,这小说才能找到自己的“魂”。在《省府前街》里,南飞雁正是通过对人物“性格即命运”的刻画而展开了一幅有质地、有内容、有精神深度的历史画卷。

小说中的核心人物是沈奕雯,这位沈家的大小姐在开篇就做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在父亲的新婚宴席上,一枪把后妈的耳垂给打掉了——万幸打偏了一点,否则婚礼就变成葬礼。这一年,沈奕雯11岁。沈奕雯是一个“时代女性”,出身上层,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国破家亡的残酷现实中反而发现了自我,从而追求自由和正义。她注定要和她的环境发生不协调的对抗关系,这是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主体要么改变环境,成为“时代英雄”,要么被环境改造,成为“时代悲剧”,前者的代表是《青春之歌》里面的林道静,后者的代表是茅盾笔下的孙舞阳。但沈奕雯既没有成为孙舞阳也没有成为林道静,她走的是一条“自我保全”的道路,她的个人历史不得不受制于家国的历史,但是她并没有完全地屈服,而是小心翼翼地腾挪着自我的主体性。南飞雁在这里发现了一种历史的辩证法,历史可以毁灭,也可以成全,历史并非铁板一块,它总是塑造出并非计划之中的事物,就像卡尔维诺经典的论述:男人们追逐梦中的女性,最后没有追到,于是就在停步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城,这座城,就成为了历史计划之外的事物,但本身又构成了历史的主体部分。

南飞雁不是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边界,所以,虽然是一部历史小说,却没有冗长而无用的史料和史实的堆砌,他仅仅是将这些处理为背景和脚注,而且是极其挑剔的背景和脚注。他擅长的是一个小说家的技法:故事的编排、情节的转换以及细节的描写。在夯实了这一切之后,他又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空白”。小说即使写一个并非主角的人物,也用尽了心思和笔墨,比如那个不受待见的后妈冯氏,毫无疑问这是小说中写的最好的配角之一,对其行为和心理的描摹,充分体现了南飞雁在中短篇小说中写人物的硬功夫。在冯氏的戏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写了一个“传奇”味道十足的情节: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巷战中,冯氏拔出了防身的小手枪,对准了她和她女儿的救命恩人连开数枪——最后因为一个哑弹,她的对手得以保命,而冯氏则被人当场击毙。冯氏的故事至此结束,后来她最多出现在回忆和信件中,但这里的空白却释放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是如此多变,人性是如此复杂——惟有书写出这种复杂性的小说才可以说是真正的艺术品。

《省府前街》既是一部关于城的小说,更是一部关于人的小说,“城”与“人”就这样传奇般地共生在一起。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人的城还算是一座城吗?而失去了“城”的人,也必然会以各种方式,去不断地重建和重返吧。这或许是这部长达45万字的历史小说所提供给我们的启示。

2019-05-22 □杨庆祥 1 1 文艺报 content49668.html 1 城与人的传奇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