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新闻

暗自欢喜胜过锣鼓喧天

□李凤群

我脑子里时有这样的印象:一个姑娘坐在门口织毛衣,见到有生人走近,迅速抬眼一瞧,又把眼垂下,继续干活。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事实上她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还有一些姑娘,咋咋呼呼到处赶集,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不在乎什么眼光异样,她们笑得火热,好奇和欲望都写在脸上。你只要惹到她,她横眉竖目,脏话如瀑布倾泻。

这两种姑娘有时各自独处,有时又依偎在一起。我总会看见形象和性格都迥异的姑娘并肩走在街上,如此不同,又如此合拍。

你们的记忆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姑娘——或者木讷内向,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外,或者活泼强悍,充满活力?

时光流逝,我的青春随之消逝了,这些姑娘们也消失了。她们散落在人间的各个地方。我常常想起她们的面容,常常追问:经过这么纷繁的时代,她们的人生有怎样的经过,后来又到达了哪里?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2016年伊始,有那么两位姑娘向我走来。

出走的今宝遇见了疲倦至极意欲回归的在桃。在桃展现她所经历的波澜壮阔的生活,今宝却从中看到了苍凉,她最终放弃了出走;而意欲回归的在桃无法理解今宝的沉静:苍白寂寞,生有何益?她掉头继续踏上陌生的旅程。

许多年过去。今宝越来越没有英雄的样子,心里装着整个世界地理,却只身在瓦砾间。表面上,她漠然而自闭,没有态度也没有抵抗,她放弃了一个又一个完成“自我”和走向茫茫世界的机会,没有人捆绑,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挽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就像绳套悬在头顶,她想了一想,把头伸了进去。就像在荒漠深处开放的小花,因为看不见,以为它没有开放,以为它从来没有香过。

她没有变得无耻,她不虚荣,也不索取,明知命运不公,却是满腹悲悯,心系神秘世界,却又审慎克制,既不是无望,也不是充满渴望。她厚德载物,心如明镜。她以沉默保住自己的体面,保住对生活的敬意。她这样的人,似乎是独一无二的,似乎又是复制出来、无处不在的,她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要什么高潮和意外,只要生活本身,并且捍卫“成为自己”的权利。静默的生命获得了强度,她终究脱离了我,成为她自己。

此时的在桃,这个决意跟世界死磕到底的姑娘。她不原谅抛弃她的母亲,她不接受谎言,也不接受虚假的爱情。为了不重蹈母亲的覆辙,她打掉了自己的孩子,并且宣判这个世界人人有罪。在桃绕着地球飞翔,用她的“翅膀”,丈量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个人在与这个世界搏斗的过程中,并不能创造出更多的东西,但是,爱可以。

得知那个被自己恨了一辈子的女人并不欠她的时候,在桃百感交集。她的心结,在千百次疾呼之后有了回响——那个“发育迟缓”的弟弟在静静地等着她归来。凶猛退后,诗意涌现,她的奔跑戛然而止。里里外外都是黑暗,爱过的刹那,光照进来,一个时代的画卷铺开,她得以看清人世间的苦痛煎熬:卖花的妇女,在车间里不见天日的女工,拖着残腿写字的乞丐……从愤怒起身,到执念放下,到达慈悲处——也是起身处。

人间的悲喜剧静静地上演,轻轻地摇摆,默默地反转。每一个狂放不羁的在桃的心里都有一个今宝,每一个今宝的心里依偎着一个在桃。像一对立在镜子正反两面的姊妹花,相互映照,相互取暖,却永不重合。

现在,我问自己:我是否挽留住了记忆深处那些与我一同长大的少女们?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达到真正的自由?我不知道。我是否拉扯着她们一起走得更加光明?我不知道。

创造者从不比其人物高明。最后时刻,我顺从了在桃的意愿,开始与随波逐流的生活和解,和平庸的自己和解,和接踵而至的失望和解,有所屈服,有所承担。

告别锣鼓喧天,方能生出真心欢喜。

2019-09-11 □李凤群 1 1 文艺报 content51349.html 1 暗自欢喜胜过锣鼓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