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新闻

杨晓升中篇小说《龙头香》,《长城》2019年第4期

欲壑难填与批判之剑

杨晓升的报告文学和小说创作两副笔墨上下翻飞,他的敏锐和尖锐在当下的文学格局中,格外引人注目。他是敢于直面现实,敢于触及问题和批判的作家。近期发表的《龙头香》再次印证了我的判断并非虚妄。

小说在日常生活习焉不察的“烧香”行为中,发现了巨大的秘密:烧香的确是中国民俗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具有广泛的普遍性,汉人烧香,少数民族绝大多数也烧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乎无处不烧。对祖宗要烧,对天地神佛各路仙家要烧,对动物要烧,对山川树木石头要烧;在庙里烧,在厕所也烧;过节要烧,平常也要烧;作为一种生活情调要烧,所谓对月焚香,对花焚香,对美人焚香,雅而韵,妙不可言;作为一种门第身份,所谓沉水熏陆,宴客斗香,以显豪奢;虔敬时要烧,有焚香弹琴,有焚香读书;肃杀时也要烧,辟邪祛妖,去秽除腥;有事要烧,无事也要烧,烧本身就是事,而且还会上瘾,称为“香癖”,就仿佛现代人的抽烟饮茶一样。

“烧香”几乎无处不在。但王家烧“龙头香”还不一样,“父亲和母亲始终认为,父亲之所以能从一个农民家庭走进京城,奋斗到如今的副部级干部,除了他自己的努力,考上京城名校,毕业留在京城工作,以及后来岳父也即我姥爷的适时扶持,更大的原因是与我爷爷和奶奶不断为他烧香拜佛,保佑他平安健康、升官发财密不可分”。佛教究竟是一种信仰还是一种教育,至今仍众说纷纭。但是到了民间,对许多人而言,佛教既不是信仰也不是教育,更不是智慧,烧香拜佛只是为了娶妻生子、升官发财、避祸免灾、祈求平安等实用主义诉求。王兴一家关于烧“龙头香”的价值观是最具代表性的,父母虽为高官亦难免俗。

小说在结构上是线性叙事,以社科院研究员王兴赴崀山替父烧“龙头香”为线索。王兴既是整个事件的亲历者也是讲述者。到了崀山,曾多次受王副部长相助的乡党陈总陈新贵,尽其所能地款待王兴也在情理之中。王兴吃了许多禁猎动物,知情后虽然恼怒不悦,但一切无可挽回,也只能不了了之;醉酒后的王兴回到宾馆,陪坐的青年女子小惠居然还陪了宿。王兴酒醒之后虽然悔不当初,但木已成舟,虽无奈,但有美貌的小惠陪同上山烧香还是兴致勃勃。崀山山高路险,有生活所迫的山民愿意替代烧香,经过讨价还价,王兴以一万元成交。山民艰难地完成烧香返程途中,狂风骤起,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山民吹向峡谷。山民的死亡让王兴吓破了胆,昏厥后醒来的王兴已躺在宾馆的床上。陈总如期而至,不仅处理了死亡山民事件,还有百般慰问。但事情并没有结束。陈总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他要在崀山龙头崖建索道,需要几千万资金,他的市人大代表要升级,要当省人大代表,希望王部长帮助。陈总留下一张存有20万的银行卡摔门而去,接着小惠接踵而至。风情万种的小惠使尽解数,惊魂未定的王兴仍毫无反应。小惠多次希望去北京做王兴的情人,王兴不敢答应,小惠迅速反目成仇,她要10万元费用。王兴虽然用文人的猥琐勉强打发了小惠,但精神上已几尽崩溃。小说的情节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陈新贵明目张胆地贿选被调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王副部长、王兴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惊异于杨晓升对生活细枝末节的熟悉和对人物心理的准确把握。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一部“反腐”小说,这是一部反映欲壑难填的世道人心的小说。他是通过最细微的生活现象,以一个最不引人瞩目的生活细节切入,让将欲壑难填的世风和盘托出一览无余。人性中最致命的就是欲望无边。父亲对权力、母亲对金钱、王兴对肉欲,这几乎就是人的欲望的全部。作为知识分子的王兴可能更具代表性,他一方面警觉父亲的权力、母亲的贪欲、陈总的行贿,一方面,他的警觉和抵抗是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陈总已经是市人大代表,但他得陇望蜀,希望做省人大代表。他的价值观是民间普遍的价值观,这个价值观虽然经过五四甚至百年现代文明,但并没有发生革命性的变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学而优则仕。他深知权力的无所不能。倒是王兴返京乘坐出租车的那个年轻司机,在夸夸其谈中道出了生活的真谛。他虽然不免炫耀和肤浅,但他随遇而安、遵纪守法,靠自己的诚实劳作过心地踏实的日子。他不信佛,但不反对别人信佛。因此他有安稳和值得夸耀的生活。

小说写出了当下的危机。这个危机是信仰的危机、文化信念的危机以及实用主义价值观、金钱至上拜金主义大行其道的危机。杨晓升充满了忧患和焦虑,通过小说人物、情节和细节,将当下世风中的问题暴露无遗。这是一部极具文学性、敢于挥起批判之剑的小说,是一部敢于触及问题,对人性欲望深入揭示的小说。现代性从来就具有两面性——我们走进了现代性,也走进了现代性带来的不曾预料的问题和难题,因此我们也就处在了现代性的危机之中。《龙头香》表达了对这一危机的深切忧虑,他的批判之剑锋利无比。

2019-09-11 杨晓升中篇小说《龙头香》,《长城》2019年第4期 1 1 文艺报 content51350.html 1 欲壑难填与批判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