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力量

在德里达的底线等你

■欧逸舟

初见班宇是在一年前。早秋的日光清透,使一切相遇金光闪闪。见到每个心爱的作者我都是这样想的,班宇也不例外。

彼时我已读过《山脉》与《逍遥游》,前者是一篇纯熟的先锋派作品,以评论、日记、访谈等多种文学体裁来寻找、证明一部小说的存在,令我暗叹有谁的评论能超越他自己呢;后者使他成为2018至2019年度爆款作家,拿奖到手软,吃遍全中国。我不玩豆瓣,虽然早已知道他是豆瓣上大名鼎鼎的“坦克手贝吉塔”,但又过了许久,才将他与我5月时读到的一篇刊载于《芒种》的短篇小说联系起来。

5月我在读约翰·契弗的一个小集子《德国黑啤与百慕大洋葱》,生活中充溢的细碎而又来不及捕捉的愁绪,恰好落进契弗文字的缝隙中,填补了那些无法言说的郁苦。《去五里河》也在那时到来,我被这个与契弗有着相近气质的短篇打动,甚至因此产生了对《芒种》的敬意。在网上搜班宇其人,简介颇为简洁。是一个好青年,如果能多写一点就好了。我想。

随后,秋天深了,他捧出《冬泳》。

《去五里河》收录在《冬泳》中,改回原题《肃杀》。虽然班宇悄悄告诉了我一个关于题目的小秘密(挺冷的),但我还是先入为主地留恋“去五里河”,或许是它使小说流泻出更浓郁的在地性特质。就像约翰·契弗建构的“魔幻城郊”,班宇塑造了一个令我十分神往的沈阳,但却使我对这座城市感到更加迷蒙而非清晰。在《去五里河》中我读到的沈阳与想象中干燥的北方相悖。它首先是潮湿,潮湿泥泞,其次才是寒冷。哦不,其次是足球。在那段脆弱不堪的蹉跎岁月中,一个年复一年为保级而战的足球队竟是作为一个华彩乐章存在,鼓舞、照亮了人们的内心,它的重要性甚至超越了竞技体育本身之于人的意义。这样的书写对我这个球迷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再往后,才是那些现实主义的笔触,埋伏在每一个转角,猝不及防地击中读者内心的柔软地带。

是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班宇手中的旗帜。他并不像笔下的肖树彬,发起的总是无望的冲锋,他是有备而来。《逍遥游》中,旗帜是那条奶白色围脖;《山脉》中,旗帜化作扑克,在魔术师的手中悄然变幻;《枪墓》中,旗帜是一条长长的救赎之路;《海雾》中,旗帜成为一扇长虹玻璃,折射出微妙偏光。时至今日读到新作我仍然为之欣喜,他的探索并不拘于题材的转向,现实主义的沈阳铁西,在沦落衰败中挣扎不息,这样的故事内核仍然受到作家的珍视。欣喜也关乎曾经的隐忧,在班宇之前,“铁西”已由双雪涛建构了一套鸣响的范式,在班宇之后郑执的《仙症》又丰富了铁西乐章的曲式。我曾多次试图辩解,他们不一样。对于不较真的阅读者,辩解自然是徒劳。但也勾起我的困惑,班宇本人是否也困囿于这些偏见?班宇的道路在哪里,难道真的在空中?

《空中道路》也是我喜爱的一个篇章。小说结构不能说十分老练,时空转场稍有些耿直,但这既不妨碍“针叶林高于阔叶林”,也不妨碍它被一次又一次的阅读催熟。电光火石间,被凝滞在半空的不仅仅是两个男人生命的一个顿号,更是自然与工业之间被沼沼雾气所遮蔽的意象的冲突,个体和历史的命运在蒸汽朋克式的假想中由阔叶林升向针叶林,但最终,回到冲积平原,回到幕起时分。我突然想起李健的一句歌词,“没有两朵浪花相遇后不分开”,班立新与李承杰的交集如此,《日瓦戈医生》与《九三年》的交集亦不能更多。

父辈的故事,诸如《空中道路》《盘锦豹子》《去五里河》(也即《肃杀》),在班宇写来得心应手。及至《冬泳》《枪墓》《逍遥游》中幽灵般的存在,我愈发强烈地感受到班宇小说里的父亲形象,他们面容相似,机灵而又朴实,人生零落,却总是勤勉以待,虚心接受命运的棒喝。无论笔墨浓淡,这些父亲们都衬得上班宇笔下的高光时刻。《盘锦豹子》中孙旭庭为老父亲送殡砸盆这段是为一景:

孙旭庭双手举到最高处,咬着牙绷紧肩膀,凉风吹过,那只行动不便的残臂仿佛也已重新长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结实、健硕,他使出毕生的力气,在突然出现的静谧里,用力向下一掷,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咸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砾飞至半空,半条街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马路上出现一个新鲜的大坑,此时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阳的映衬之下,万物镀上一层金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栖息、繁衍,人们如同刚刚经受过洗礼,表情庄重而深沉,不再喊叫,而是各自怀着怜悯与慨叹,沉默地散去。我表弟向着灰蓝色的天空长号一声,哭得不省人事。

有人说班宇小说有一种割裂感,叙事与抒情的割裂,如同电影配乐,煽情的是音乐本身而不是现实。我反对这样的理解。我最喜爱的英国风景画画家透纳在一次皇家艺术院的演讲中谈到,诗歌和绘画这对“姐妹艺术”里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差异性。他引用了一段理查德·佩尼·奈特的诗:“身在簇簇绿树丛中,他也受到祝福,一些城堡废墟,高高的塔楼;掩映在山间,俯瞰着他。”透纳认为,如果将这首朴素的牧歌中的一切要素画进一幅画里,会发现它们很难协调一致。绘画所不能及的这种不可调和性恰恰是班宇的长处,他的写作并不依赖形容词与副词,也不喜好罗列名词,仅以“金黄”与“灰蓝色”,佐之“半条街的灰尘”,调制出了宛如透纳风景画般的光感,肃穆庄严,咸菜罐子和号叫声在这样的景致中既不低微也不超拔,柔美朦胧的色调又构成了如诗的音乐性。我们不必过分恐惧抒情的力量,因为人们在享受了这样的阅读快感之后,仍要回到真实的疼痛中,要伴随失去老父亲的孙旭庭在泥潭般的人生中继续苦炼。

我曾以为孙旭庭的故事如果停留在送殡会更巧。但班宇并不稀罕巧。故事延宕着,在这个家庭又一次接近幸福的时刻遭遇绝望。绝望的来处,介于家庭内部与外部之间。机灵的勤勉的曾经如豹的孙旭庭,犹如推石的西西弗斯,仿佛永远无法抵达幸福的终站,努力前行,却不断坠落,不断坠落,却仍努力前行。

延宕,在于文本内部,也在于文本之间。从父辈的故事到承袭父亲身份的我们的同代人,《双河》延续了《空中道路》和《逍遥游》中“出游”的桥段。主人公带着久未谋面的女儿与朋友共同出游,以围炉夜话的形式嵌套了另一个故事。儿童的好奇心催促故事铺展自身的命运,郊游归来,故事并未打住,而是继续游离。延宕,逃逸,对命运轨迹的铺展,或许才是班宇创作的核心。

我记得在一次读书分享会上,班宇说,“小说会是一种逃逸的路径。”一位贵州的作者留言:“记得那天看直播,班宇老师最后说:‘我愿意为了这一点逃逸继续书写下去。’”我给班宇发了一张自制的表情包:

“在德里达的底线等你。”

2019-09-25 ■欧逸舟 1 1 文艺报 content51540.html 1 在德里达的底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