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退稿时,不妨再任性、刻薄点......”

■何同彬

在成为文学编辑之前,我做了差不多10年的大学老师,教授和研究的文学作品都是所谓的“经典”,总是习惯用哈罗德·布鲁姆那句话:“我们肯定不欠平庸任何东西”,谆谆教导学生们珍爱生命、远离文学劣作。如今,作为一个资历尚浅的文学编辑,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戏剧性地变成审阅大量的庸作、劣作,然后再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如何得体、恰当地退稿。在还没奢望成为“天才捕手”之前,我已经习惯于成为“庸才杀手”,或者说,已经习惯于在文字垃圾转运站的车间里无奈地做着垃圾分类的重复工作,考验着自己的耐心和毅力。

当然,必须严正声明的是,我已经退掉或者行将退掉的稿子中,有很多并非前文所言的庸作、劣作、“垃圾”,有的甚至是佳作,他们被我以很多说得出口或说不出口的、五花八门的理由退掉,要么是基于刊物风格、栏目的原因,要么是一些题材、内容尺度的原因,要么是“其他原因”。除此之外,我所面对的那些来自邮箱、电子投稿系统、纸质来稿(手写或打印)、微信等各种媒介的海量稿件,多数都不可能被刊物采纳,尽管它们承载着很多作者真挚、纯真的文学梦想,以及被读者阅读和喜欢的美好期待,但事实上,在专业文学编辑看来,它们中的多数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

关于退稿,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很多流布甚广的文章,比如《19位大作家收到的退稿信》《那些年,被退稿的名作家》《被退稿17次,我仍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等。诸如此类文字中谈到的退稿,多是一些著名作家成名前的经历,或者说是挫折体验,借此一方面间接揶揄和嘲讽了那些目光短浅的退稿编辑,另一方面,鼓励所有怀揣梦想的文学青年不惧退稿、“无悔前行”。而这后一种鸡汤式的鼓励不知道催生了多少为文学梦想所误的人生,他们仅凭着一股子热情和中学时代积累、极其有限且被定型的文学认知,就敢把人生的终极价值寄托在文学创作之上,于是就给我们这些期刊和文学编辑源源不断地“培育”出一批批的“作者”,他们日复一日、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地生产了数量庞大的文字垃圾,最后变成同样数量庞大的退稿信——有的恐怕连一封退稿信也等不到。

在决定成为一名文学作者之前,我想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认真思考过文学是什么、写作意味着什么。并不是所有的文字涂鸦都可以称为文学作品,并不是任何的文字都可以用来“投稿”,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成为一名作家,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为优秀作家的天分。很多作者盲目地投身文学事业,往往穷尽一生的努力只换来失望和痛苦。

每个资深的文学编辑都“遭遇”过很多这样的作者,编辑圈内也流传着很多奇葩作者的段子,他们文学热情高涨,对自己的文学修养和作品水平缺乏客观的认识,往往表现出自恋、偏执、敏感、脆弱、狂躁等各种状态;他们常年“游荡”在全国各类文学期刊的编辑部,与编辑谈论重要的文学问题(比如怎样写才能触及真正的现实、才能接地气、才能得诺贝尔奖等等),力荐自己的作品……

当然,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热情周到地接待,认真与他们交流意见,耐心、细致地解释为什么不能采用他们稿件的具体原因,直至被他们中的某些文学妄人逼得落荒而逃、东躲西藏……有时候我想,我们在面对这样一部分作家及其作品的时候,退稿理由再直截了当、不留情面一点,可能就会避免很多时间、精力、人力、物力的浪费、消耗,比如这样退稿:

1.这就是一堆文字垃圾,并不是你认为的贴近时代和现实的、呕心沥血的“长篇小说”,它毫无可取之处,我到现在还在为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感到愧悔不已。

2.我建议你放弃小说创作,起码暂时放弃,多花点时间读读经典的小说作品,至于什么是经典的小说作品,我没办法告诉你,你自己去找。

3.投稿之前麻烦你稍微花一点时间看看敝刊,哪怕是随便翻翻目录,翻过之后,我相信凭你的智商是不会再把这样一堆东西寄过来了。

4.如果你自认为并不是一位文学天才,请不要把处女作贸然寄给我们,它们那种未加修饰的“粗糙美”、“自然美”其实更适合待在抽屉里,或者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文件夹里。

5.这部作品我们不能刊载,我很庆幸没有硬着头皮把它读完,至于要提什么修改建议,我想……还是算了吧,它毫无修改的必要。

6.我们有1000条发表作品的理由,都被你成功地避开了。

7.你已经出版了5本书、你有“环太平洋地区最受欢迎作家”的证书、入选了“亚洲文化名人录”都不能成为我们刊载你作品的理由。

8.世界那么大,我想……你还是干点别的吧!

……

当然,这些尖酸刻薄的退稿信我都未曾使用过,虽然很想这么做,内心里也无数次涌动出比以上内容更加尖刻的话语。这样的一种退稿、一种对待作者的方式,是否缺乏必要的尊重呢?即便如此,那也是这样的作者及其作品有诸多不尊重在先:他们不尊重写作这门手艺、不尊重编辑的工作……

如今编辑的身段放得越来越低了(也不排除有一些编辑极其高冷傲慢),编辑工作被简单化地对待和理解已经成为一种潜在的共识,一方面要一如既往地尊重素质不一的基层作者、普通作者,还要宽容甚至宠溺那些正当其时的青年作家们,容忍他们诸多出格的行径,即使在退稿的时候也要“巧言令色”地罗织一些貌似合情合理、不至损害自尊心的辞令,以避免他们情绪激动、悲观厌世、放弃文学。其实这样一种小心翼翼的、伪装的和气对于文学生态毫无益处,相反,如果我们在退稿的时候能够再任性一点、刻薄一点,可能就会避免更多的人再误入文学“歧途”,规避掉那些动机单纯又功利的作家及其品格低劣的作品,说不定也会为中国文学在未来留下一些类似于普鲁斯特、纳博科夫、菲茨杰拉德、奥威尔等遭遇的退稿“佳话”。

注:以上仅是作者个人愚见,并不代表所在刊物立场,特此说明。

2019-09-25 ■何同彬 1 1 文艺报 content51544.html 1 “退稿时,不妨再任性、刻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