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艺谭

黄定山: 我的舞台上没有严格的题材之分

■本报记者 徐 健

歌剧《小二黑结婚》

歌剧《英·雄》

歌剧《沂蒙山》

歌剧《马向阳下乡记》

话剧《我在天堂等你》

9月25日,由山东歌舞剧院创排、黄定山执导的民族歌剧《沂蒙山》在国家大剧院迎来了第70场演出。该剧以沂蒙山革命根据地发展壮大为创作背景,通过气势恢弘的舞台、经典大气的曲调、情感真挚的表演以及完整震撼的舞台呈现,谱写了一曲感人至深的蒙山沂水英雄赞歌。《沂蒙山》是黄定山执导的第8部歌剧作品,用他自己的话说,也是自己“最看重的作品之一”,“最能体现导演整体歌剧理念的作品”。16岁与文艺结缘,黄定山的艺术历程跨越40多年,从新时期的沉淀积累,到新时代创造力的喷涌而出,黄定山不仅在话剧、歌剧、音乐剧等多种艺术类型上成果丰硕,而且在戏剧教育、戏剧管理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特别是近些年,他在民族歌剧领域进行的一系列富有启示意义的、创新守正的探索,不仅清晰地展现了他对民族歌剧的深入思考和时刻把观众放在心上的导演理念,而且浸透着扎实的生活积累和娴熟的叙事智慧。在接近6个小时的采访中,一段段往事、一个个感悟、一次次凝思,让黄定山的艺术世界变得更加明朗而真实。

要学会用经典作品来养育充实自己

记 者:从当年歌剧《小二黑结婚》《江姐》《货郎与小姐》等中的男一号到如今成为舞台上自成一格、独具艺术特色的导演艺术家,您的艺术生涯跨越了40余年。当时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投身戏剧舞台的?

黄定山:我的所有经历和创作有点顺势而为的意思。中学时我喜欢体育,各种球类运动都非常出色,但很遗憾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在一次全校的文艺会演中,由于我在节目中担当领唱并即兴表演了魔术片段,正巧就被两家文艺团体看中,最终进了长沙歌剧舞剧院,开始了从艺生涯。1979年,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但我的本科专业不是导演。导演生涯的起步是大三那年利用业余时间排了一个小戏。演出在教职员工食堂里的小礼堂上举行,演员有刘佩琦、吴若甫等。这个小戏得到了领导和师生们的鼓励、好评。我的导演老师就是教科书,读的最多的是古里叶夫的《导演学基础》。因为酷爱,白天上表演课,晚上自己就拿一个范本开始画调度图。1983年毕业的时候,我有两个单位可以选择,一个是留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任教,一个是去总政话剧团当演员。我至今印象深刻,系里领导找我谈话,意思就是尊重我的选择。我最终选择了留校,因为它离我的导演梦很近。

记 者:留校任教给您提供了广阔的艺术空间,一边可以教学,一边还能把自己的导演理想贯穿到实践和演出中。您是如何处理两者关系的?在表演教学上,您又有哪些独特的思考?

黄定山:导演是要练基本功的,这跟我多年在学校担任教学工作有很大关系。表演教学很重要的就是表演练习,最基础的就是组织舞台行动。它是在训练你如何了解戏剧的本质。作为老师,每周都要对学生的表演练习提出有针对性的建议,这样做为什么不行,怎么才能行。这是非常考验老师的基本功的。我24岁就在练这个基本功,如何在戏剧中组织冲突、组织事件,如何调动学生的情绪和情感。教学对我作为导演来说,是第一种锤炼。第二个锤炼是我的艺术美感,即你的作品要达到什么样的品相和品质。教学中,我最珍惜的是片段阶段,这个阶段你可以用全世界最经典的作品来培养学生,你可以指导学生进行构思、创造。经典作品是最培养人、塑造人的,一定要学会用经典作品来养育充实自己。只有真正进入经典,才能懂得塑造、开掘人物。

真正建立起我的表演教学理念的是两个班。一个是91级干部进修班,一个是95级本科班。1991年,我开了表演专业老师独立带班的先河,那个班的学生有洪剑涛、孙涛、高亚麟、牛莉等。在教授他们认真学好表演专业的过程中,我还带他们吸收编剧、导演、舞美等多学科知识,最大限度地拓宽知识层面,还让他们积极参与剧本创作、剧目导演、舞美设计、舞台表演等艺术实践活动。91级干部进修班可以说在我培养创造型、复合型人才方面迈出了第一步。我始终觉得,演员表演专业的培养不是一次性的,但是往往在一次性的选择中给了他们终身的方向。如何解决学生培养的成功率问题。我自己分析了一下,报考艺术院校的学生有三种情况,一种是酷爱,一种是既有热爱又有天赋,一种是被迫选择人生的出路。虽然按照条件能够录取,但是其实他们的内部、外部条件都是有差异的。作为教育不能一锤定终身,怎么让他们有更多的选择。这个选择来自于我的教育理念,那就是要帮助学生发现自己、发现自身的潜质。我希望通过教育让学生有一个再选择的过程,这个再选择是在基础的戏剧教育的前提下,开始了解戏剧创作规律,迈进艺术大门之后,未来有了选择的可能性。1999年,95级学员的毕业演出自编、自导、自演了4台完全不同风格的中型话剧,并举办了“校园军旅戏剧大巡展”活动。99级毕业班学员的话剧《我在天堂等你》同样获得了巨大成功。戏剧评论家黄维钧看过《我在天堂等你》后认为:“黄定山导演指导下的表演是整个戏最大的成功之处,把学生培养到这种程度,非常难能可贵,看来他的教学理念是非常先进的,他的教学成果也是非常显著的。”由这些教学成果组成的《构建军旅戏剧表演教学创新模式,培养高素质复合型艺术人才》,荣获了2005年全军教学成果一等奖。

我追求的是一种“新歌剧”的样式

记 者: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调任至总政歌剧团团长,是您艺术生涯、艺术身份的重要转换。虽然依旧是导演,但是歌剧却成为您艺术实践新的领域。而在民族歌剧的创作上,当时的总政歌剧团又是一个重镇。这期间,您对民族歌剧有了哪些新的认识?

黄定山:2007年,我由解放军艺术学院调任到解放军总政歌剧团担任团长。这是我探索实践民族歌剧真正的开始。这期间,我用了很长的时间研究民族歌剧,从民族歌剧的经典作品《白毛女》,到后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向中国戏曲学习的板腔体的民族歌剧的发展,诸如《小二黑结婚》《洪湖赤卫队》《江姐》《红珊瑚》等作品将民族歌剧创作推上了新的高度,这些作品在民族歌剧发展史上留下了辉煌的一笔。新时期以来,民族歌剧在恢复经典歌剧基础上进行新的创造,但并没有达到鼎盛。新世纪以来,歌剧呈现出式微的、由强到弱寻找出路的态势。此时,作为歌剧新人的我,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是我苦苦探寻的。我尝试从两个方面改变,一是从西洋歌剧或者传统民族歌剧的思维定式中走出来,不要让过多的概念来决定舞台样式,而是怎么做出观众爱听爱看的歌剧,创作者的审美要一切为了观众。二是把我对戏剧的认识带进民族歌剧。民族歌剧是积极向民间音乐、戏曲学习的结果,所以在民族歌剧的发展上,认为民族歌剧必须提到板腔体;还有一种说法是西洋歌剧才是歌剧。在我看来,歌剧是在执行人物的行动、揭示戏剧冲突、塑造人物上以歌唱为主要手段的样式,但是美学要求、美学标准要还原于真实、感人和动人。打动观众,真实是前提。当然,根据不同的题材、体裁可以变化,可以是表面的以幻觉真实为前提,也可以是突破事物现象表面的本质的真实,但是舞台的美学形态要回归真实、自然、生动。否则观众会有审美障碍。我追求的是一种“新歌剧”的样式,既不想成为民族歌剧,又不想成为西洋歌剧,而是新的歌剧,大胆地把西洋唱法、民族唱法、通俗唱法都放在剧中,以人物的需要为主。

记 者:歌剧《太阳雪》应该是您在总政歌剧团执导的第一部歌剧。您是如何在这部作品中实现您的导演理念的?

黄定山:《太阳雪》与话剧《我在天堂等你》一样,也是改编自裘山山的小说《我在天堂等你》,讲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发生在西藏高原上的传奇故事。这部作品可以看作是我对民族歌剧的一次突破。在此之前,我提出歌剧演员的年龄要像歌剧人物的年龄靠拢。过去,歌剧界的演员是什么年龄的形象都可以扮演,外部的形似不重要。演员是舞台的中心,要想改变这种固定的审美方式和特征,就要从演员开始。在院团业务训练上,我请全国最优秀的表演、台词、形体、戏曲老师来剧院为演员上戏剧课,就是不训练他们擅长的声乐。话剧的优长在于有人物细微的心理活动,接近生活常态或者向生活常态的真实性靠近,歌剧演员在这方面是欠缺的,他们习惯于非生活常态的艺术表现。这跟当年老一辈民族歌剧演员不同,他们的表演有着极强的审美力量,因为所有的动作、表演都是有生活依据的。相反,现在的不少表演是照猫画虎,都在编自己的动作。我对歌剧演员表演技术的训练就是从做小品开始,然后进入经典话剧片段的排练。我的出发点是,必须把他们擅长飞翔的翅膀捆住,激发他们表演的创造潜能。通过一系列的训练,我发现他们终于开始过角色的生活了,终于开始研究角色的心理行动了,也终于开始跟对手交流了。这个过程中,我还给他们规定不同的风格题材,让他们适应不同艺术风格的作品。这些都是《太阳雪》的排演背景。真正排演中,最得心应手的就是戴玉强。因为他有戏剧表演的功底,知道戏剧动作的表现,很适应这样的舞台表演方式。《太阳雪》是在一种新的歌剧思维指导下的新的创作,成为了我对民族歌剧的新探索、新认知,并直接影响我的第二部歌剧《天下黄河》。

记 者:谈及民族歌剧,“一白一黑”即《白毛女》和《小二黑结婚》是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2016年,您担任了重排的《小二黑结婚》的导演,提出“向经典致敬,向前辈学习,重新拾起经典作品深深扎根于生活的创作经验”。您是如何在保持经典原味的基础上进行新的探索的?

黄定山:重排《小二黑结婚》让我真正认识了民族歌剧,而使我有机会更加接近《小二黑结婚》的是歌剧表演艺术家乔佩娟老师。她找到我希望排这部作品。给我提的建议就是面对今天的观众排。后来,我用3个月的时间研究这个剧本和曲谱,包括中间调整唱腔。这里面我学习到了非常多的民族歌剧创作中规律性的东西和值得传承的经验。我用戏剧导演习惯的方式拆解剧本,研究《小二黑结婚》剧本如何组织戏剧冲突,如何在戏剧冲突、戏剧事件中刻画人物,发现原作中那种刻画人物的生动性、真实性恰恰是我们当下创作者缺失的。在仔细研读剧本后,我还发现这部作品的主要角色其实是二孔明和三仙姑。乔佩娟老师肯定了我的想法,而且提出一定不要把他们当坏人去演,他们内心其实是充满了对小二黑和小芹的父爱和母爱,只是他们在具体的行动中受到封建思想的影响。这就把时代和人之间的关系带出来了。关注人的命运、关注人的变化,以人来写时代是赵树理小说的重要特点,也是这部歌剧创作的出发点。同时,这部作品也让我思考文学作品的改编问题。重排的歌剧《小二黑结婚》的风格题材感、对生活的开掘和认识,跟小说是一致的。台词、歌词全部都是在文学基础上的真正再创造。唱词一定是人物的,里面充满着时代气息、生活气息以及极强的文学性。此外,复排的《小二黑结婚》采用了民族管弦乐伴奏的方式,以现代理念重新编排、配器,既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地域性音乐风格,又融入了时尚元素和青春气息。同时,在表演样式、舞美设计、服装造型等方面也进行了新的探索。这些剧本创作技术、艺术上的新创造、新经验,我希望此后能好好继承下去。

记 者:《马向阳下乡记》是一部现实题材的乡村喜歌剧作品,也可以看作是您创作中向《小二黑结婚》的“一次致敬”。在现实题材歌剧创作上,您又有怎样的思考?

黄定山:现实题材创作关乎当下人的生存状态,最重要的是走进当代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灵魂,最大的难度是怎么从他的光环外走进人物的本身。加强现实题材歌剧创作,一是要向经典学习,我所有的创新都会守正,就是认真地向中国传统的民族歌剧学习、向民间音乐学习,民族歌剧离不开经典的滋养;二是要有当代性,包括当代价值观、审美特征以及内容的主题表达,其核心就是对火热现实生活的高度关注和现实题材创作的自觉表达。《马向阳下乡记》就是紧紧抓住“精准扶贫”这一重大现实命题。“当代性”要求民族歌剧创作要从当代观众的审美变异和审美需求出发,探寻新的符合当代观众审美需求的歌剧表现方式,这里面包含了不拘一格的音乐风格,不同的戏剧结构和独特的歌剧舞台呈现方式,其当代性、时尚性、独特性、民族性都可以纳入创作视野;要探索以音乐为主体的多元化舞台表现方式,注重视听艺术的完美结合,在坚守歌剧音乐本体的前提下,调动一切舞台表现手段,带给观众一场听觉、视觉全方位的艺术盛宴。一句话,表现今天现实生活的民族歌剧不仅要“好听”,而且还要“好看”。

导演要有一颗疼爱观众的心

记 者:不管是话剧《我在天堂等你》,还是歌剧《太阳雪》《二泉》《沂蒙山》等,您的作品特别擅长在紧张和悲情当中,释放唯美的东西,不仅打开戏剧冲突、戏剧矛盾的门,还打开了人的心门,让人的情感倾泻出来。这是您个人的气质还是有意为之?

黄定山:我们经常说戏如其人,这跟我的气质有关,也跟我对戏剧的认识有关。首先我骨子里可能会有浪漫、激情的东西,我的作品可能很少有小桥流水,总是在千军万马、大气磅礴、恢弘的情感澎湃的过程中寻找一种浪漫。浪漫在我的作品中一定要惊天动地,以一种情感的方式揭示本质,而不是以概念、说教的方式揭示本质。戏剧是人学,只有对人的开掘成功才是作品的成功。这就涉及要把人放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境当中。只有以浓烈的情感方式才能进入到本质。

记 者:您刚刚提到创作者的审美要一切为了观众,具体的创作中您又是如何看待导演同观众的关系的?

黄定山:导演一定要有一颗疼爱观众的心,永远要找到戏剧、人物与观众的共情点在哪儿。不一定非要流泪,而是要让他们有情感和思想的认同感。人物的人生体验、他的生命过程,会引发观众思考他的人生,甚至进入一种更开阔的层面。我有一个习惯,每一个戏跟观众见面的时候,我都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包括观众在内的整个剧场空间都在我的感受之中,这个时候就能感受到舞台和观众在这里会产生化合作用,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审美过程。我会感受到哪些是出乎意料的,哪些是在我的创作过程中能够感受到的。这就牵扯到你作为艺术创作的感受,你对素材、生活开掘的感受,你对技术、技巧运用的感受以及你的未来审美与达到的可能性要高度一致,这是这些年舞台给予我的。排戏你自己“信不信”很重要。我所有作品是相信了这一段情感和生命历程从而开掘出来的,比如《沂蒙山》中大的历史事件都是在当地发生过的,其中有些事件不是在当地发生,但是是在晋察冀发生的。1994年,我曾经因为拍纪录片《壮士行》,用一年的时间走了晋察冀72个县,积累了非常多的故事素材。《沂蒙山》中山洞一场封闭的绝境中,九龙叔代替八路军的情节就来自于生活。这里既有老百姓对八路军的支持,又有中华文化传统中的信义。导演一定要介入一度创作,因为我做的是原创,到目前为止,只要是原创,我都介入了文本。这也是我创作的另一个特点。

记 者:您在题材内容上有没有刻意选择,因为目前看来,革命历史题材、宏大题材在您的的作品占大多数。

黄定山:我青年时期的作品大都是从个性化的体验创作出发,这跟我后来的创作是存在很大变化的。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比较多,这其实不是我刻意的选择,而是跟我做话剧《我在天堂等你》的成功有关。有了这部作品的成功,还有就是我的军人身份,如此一来,很多与革命历史有关的作品都来找我了。对我而言,只要你在写人,写人的命运、写人的抉择、写人的变化,在我的舞台上是没有严格的题材之分的。

记 者:您创作中遇到的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

黄定山:艺术创作是一个社会活动,我遇到的困难关乎艺术本身的很少。存在的问题更多是:一、艺术创作在到达一定阶段的时候推不动了,但是又必须要推动的时候,于是就在想如何在二度创作中弥补前期剧本的不足;二、当对一部作品很满意的时候,这部作品封箱了,作品的热情不能持续下去;三、最难的一点,是优秀作品出来以后,如何使其未来的演出仍保持原有的艺术品质。所以有时候我自己的戏不敢去看了,是因为不能保持原来的品质。真正成就导演艺术的、出好作品的不仅仅是导演职能内的书本上的东西,可能还要具备其他方面的能力,有时其他方面的能力才能保证你导演能力的实现。

2019-09-27 ■本报记者 徐 健 1 1 文艺报 content51561.html 1 黄定山: 我的舞台上没有严格的题材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