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在别处”的文学写作

■徐晨亮

过去一段时间,我曾多次面临这样的尴尬。当听到有人以或激烈或委婉的方式批评当下的文学创作如何以雷同的视角与庸常的故事,表现“同质化”的经验,如何陷入僵化封闭的状态,逐渐与时代脱节、与读者脱节等等,我发现自己很难置身事外地去反驳或附和这类观点。只因身为一名文学选刊的编辑,我们的工作就是从大量的文本中打捞出面貌新异、不那么“同质化”也不那么“僵化”或“脱节”的部分。故而以上种种批评,只能视作鞭策,提醒我们不断自我反省,更积极地通过充分挖掘、精心筛选、有效传播,把当下文学现场具有高度与活力的那一面展现给读者。

基于这样的角色认知,我特别关注由“界面文化”策划的系列采访结集而成的《野生作家访谈录》,希望从中发现来自“文学圈”之外的另一种视角。当然,试图把“享有专业作家的身份和工资福利待遇”范围之外的业余写作者冠以“野生作家”之名,或许是某种具有媒体效果,并不那么精准的说法;受访作家里也有不少已被专业文学期刊或文学评论界所关注,绝非独自在“野外”生长。但这本书所提供的名单:赵松、朱岳、刘天昭、于是、孙智正、独眼(叶扬)、袁凌、盛文强、常青、杨典、史杰鹏、康赫、胡凌云、顾前,确实提供了不同于既有种种奖项和排行榜的,关于当下文学现场的另一种叙述,形容为“中国文坛另类、多元又充满生机的景象”也并不为过,值得认为中国文坛缺少“异质”声音的批评家朋友给予更多关注。

面貌独异的写作者并不一定都是“离群索居的小镇青年”或者“在大城市过着双面人生的白领”,其实那也是一种刻板想象。就像生活中的卡夫卡,并非孤僻怪异的隐士,他也喜欢在跟朋友们欢聚的场合朗诵自己的小说。文学之为文学,总是出于某种迫切的对话欲求,需要特定的对象与空间。这本书所收入的作家特写与深度访谈中,不少作家都提及其写作的发生或成熟与特定时空下的网络媒介或社区有关,如赵松、朱岳与“黑蓝论坛”,刘天昭与“牛博网”,于是与“橄榄树”论坛,孙智正与“橡皮文学网”,史杰鹏与“天涯论坛”,独眼(叶扬)与“水木清华”BBS等。以上所举的这些网络空间,或许还可以加上“榕树下”“暗地病孩子”“新小说论坛”“北大新青年”以及“诗生活”“诗江湖”等诗歌论坛,其实都在上世纪末、新世纪之初的文学生产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构成了一条非常重要的文学史线索,目前尚缺乏全面而深入的实证研究。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7期“聚焦”栏目推荐了青年评论家王辉城《写作在别处——互联网与当代青年写作》一文,以豆瓣网、“ONE·一个”、“泼先生”、“押沙龙”等为例,讲述了近年来一批更年轻的写作者的成长路径,他们借助网络平台与社区,“表达属于自己的观点,虚构属于自己的故事,创造属于自己的文本”,崭露头角之后,又开始进军传统出版与期刊。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这样的空间和社群如何激发起一代代青年写作者表达的热情,前后又有哪些延续与变化,这实在是一个值得深入下去的话题。

与此相关的是,邵燕君与“北大网络文学研究论坛”团队长期跟踪研究的阶段性总结《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典文集/好文集》的序言《网络文学是否可以谈经论典》一文所讨论的是目前网络与文学连接的另一种空间,也即人们更熟悉的网络类型小说。我感兴趣的是这样的判断:“一部网文类型史,也是一部国民心态变迁史”,网络类型小说展现的正是过去20年中国社会转型期中“人们的渴望与焦虑,失落与茫然”,“丰富的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情感”。在这个看似与“经典”距离遥远的领域内“谈经论典”,其实也为了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什么是文学的基本功能”等原初性的问题。

今年另一本与网络文学有关的重要论著,储卉娟的《说书人与梦工厂:技术、法律与网络文学生产》,触动我的,并非是将“网络文学”领域的田野调查融入更具历史纵深性的社会学思辨,以及对文学“旧制度”如何生成的理论反思,而是贯穿全书的一种热情:“高中生、小职员、底层公务员、快递、无业游民、家庭妇女,因为一点想象力,一点虚荣心,一点行动力,一点无聊空虚,一点闲功夫,再加上五分机会”,居然“让这个时代的欲望、梦想、理想……得到了在故事里表达的可能性”。同样曾做过文学编辑的作者,在开始对这个行业对于普通文学受众的意义萌生怀疑之后,却为了发生在网络领域这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而感到激动,因此选择回到校园,花费数年时间撰写出这部博士论文。

三本或多或少涉及人们如何借助网络与文学相遇的新书都把视野拉回问题的起始:写作作为一种与现实、与他人对话,与世界发生关联的方式,最初是如何在特定的语境下发生的。发生在网络时代的一切,其实也曾发生在历史中的每一个阶段,只是新技术提供了新的对话媒介。但一次次起始之后,往往伴随着一次次遗忘和对话热情的丧失,我们今天所讨论的“同质化”“僵化”与“脱节”都与遗忘和丧失有关。为了寻回作为文学编辑的热情,我们常常需要不断向外部延展视野。但求新求异并非最终的目的,因为“新”与“异”很可能会变成另一种陷阱和束缚。更迫切的,也许是借“新”与“异”打破固有的窠臼,重返文学的起源处,那个实际的表达与倾听之所在,在那里,每一个词被写下,都像一份礼物,因为相信会被人满怀期待地打开。

2019-11-20 ■徐晨亮 1 1 文艺报 content52299.html 1 “在别处”的文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