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胡竹峰

我的2019:小说过眼录

盘点自己2019年的阅读经验,我想简单谈谈三个作家的三本书。

看韩少功最新小说《修改过程》,我是很开心的。77级那些人是韩少功那代经验中的一块,让他们进入小说,表现历史的嬗变和人们的真切感受,新鲜、好玩。所以韩少功采用一种开放式的写作,邀请读者参与对写作过程的检测、监督、甚至剪裁,把写作过程当作写作对象的一部分,就像把后台当作舞台的一部分,把两者打通来写,也是一种有趣的文体实验。

《修改过程》感觉是韩少功的追忆之书,有些事大概还真是需要过几十年才看得更清楚。77级是韩少功独特的人生经验,《马桥词典》可以当作风物志来看,《暗示》写人内心的东西,《日夜书》和《修改过程》记录的是大时代小人物的命运和片段,大概可以理解为对历史的一种补充。

韩少功说过,短篇小说可以是写意画,上一点高难动作,但高难动作不可能挺得太久,太久会累自己、也累观众;写长篇像长跑,多是常规动作,不能不工笔、白描、写实、叙事,这样就可能有某种历史书写的意义。长诗绝大多数是叙事诗,甚至是史诗,也是这个道理。把长篇小说写得很虚,用高难动作跑长途的当然也有,像乔伊斯、卡夫卡的那种。但说实话,那些不容易读,没多少人敢拍胸脯说自己真正读完了。

韩少功的几部长篇,语言都各有特色。一言以蔽之,《马桥词典》有静气,《暗示》有张力,《日夜书》从容,《修改过程》有一种青春气息,偶尔还有一种张皇感,这个状态很有意思,因为你写的就是一个张皇的时代。《红楼梦》的语言精致,《金瓶梅》就粗粝一些,长篇小说的语言其实也应该对应文本。有些作家写了十几部长篇,他们的语言都是一个状态。对此,韩少功认为形式也是内容。题材变了,语言风格也必须转变,让语言切合内容,传达出某种相应的意味。因为这本书是写都市、写大学生、写80年代,不同于处理乡村题材,就可能要轻快、热闹一点。搞成慢板和独奏大概就不对了。

有一次和韩少功先生聊天时,他说过一段让我至今受用的话:

中国是大国,14亿人,红尘万丈,烟火气腾腾,而社会金字塔结构就那么一个,名利场上的争夺还少得了?对文学的干扰还少得了?不过,保持尊严其实也容易,转过背去就是。如果你不相信时间这个裁判是公正的,不相信天道无私,那么文学一开始就是鬼话,不值得爱,更不值得写。如果你相信,那就不必争,该怎样自然会怎样。摧眉折腰、上蹿下跳、争来争去,最终也只是得意一两年,甚至一两个月,有什么用?其性价比是否太低?也就是这40年,我们已忘记了多少当年曾红极一时的虚名人物,一数一大把的,都是高成本的无效投入。

和《修改过程》一样,刘亮程探索的也是一个新的长篇。刘亮程以50多岁的年纪创作一部以通感见长的小说《捎话》是了不起的。一部长篇完全由语言撑起了一个关于语言、死亡、黑夜、天地人间、万物有灵的宏大叙事,很难一下子概括核心。

《捎话》虚构了千年前的西域,信仰昆门教的毗沙国与信仰天门教的黑勒国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一个名为库的翻译家(精通西域几十种语言)带着使命,牵着一头名为谢的母驴,从毗沙前往黑勒“捎话”,《虚土》般的历程从而开始。于是,一人一驴,穿越战场,跨越语言间的沙漠戈壁,见证了许多生死和不可思议之事。驴有意识,能听见鬼魂说话,能看见所有声音的形状和颜色,懂得为人服役也懂得猜度人心,与库互融互通,该小说写法有趣另类,自成一家。在人和万物共存的声音世界里,风声、驴叫、人语、炊烟、鸡鸣狗吠都在向远方传递话语。各种语言悄无声息穿行其间,鬼魂与人同在,神不知鬼不觉,却神鬼俱现。

刘亮程以新疆多年生活的经验,写就了这样一部魔幻小说,暗含了大量隐喻与反思。不同的生命在小说中穿梭纠缠,每一个生命又是分裂而有灵的。一个捎话者加上一头有思想的小毛驴,还有两个骑在驴尾部的亡魂,共同经历了一段奇异的旅程。书里的很多细节让人触目惊心,魔幻的描绘看似夸张,背后却大有深意。读来流畅舒服,线索更加复杂,格局比之前的《虚土》《凿空》要大一些。“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就算会说全世界所有的语言,有些话也捎不到。那些需要跨越生死去捎的话,可以称作是信仰了。

这一年里,我印象深的还有包倬的中短篇小说集《路边的西西弗斯》,这本书收录了包倬6部中短篇作品,作品表现了人与自然相融合的关系,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其中,《路边的西西弗斯》讲述了公路旁边的修车小工“我”所经历的种种奇遇,各种无序之事的背后,似乎笼罩着一个阔大、神秘却又无法挣脱的牢笼。所谓“路边的西西弗斯”,是因为“我”和西西弗斯都是被惩罚的人,所不同的是,西西弗斯推的是石头,“我”推的是废旧轮胎,表达了命运的荒诞和难以挣脱。

包倬自序说:我们写下的文字,便是作家的心血、精神、气质、过去、现在和未来,总之,好的文字后面必然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好的文字,必然和作家的生命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小说无疑是虚构的,但在虚构中,总有真实的情感支柱。所以,我想和我的人物感同身受。换句话说,现实是一片羽毛,小说家的使命是让它变成一对翅膀,然后飞翔起来。

文学的深与奇在小说,包倬的作品譬如《鸟兽散》《老如少年》《观音会》《狮子山》《路边的西西弗斯》《偏方》等都有极好的名字,都有极好的内容。包倬的小说写得好,读其作品,仿佛读卡尔维诺、毛姆诸人集外文。中国作家多好谈男欢女爱,他不少小说探索了在此之外的人性,尤让我看重。

我还看过包倬一部小说叫《旁若无人》,主人公马喑的名字大有匠心,自是典出龚自珍“万马齐喑究可哀”一句。名马喑,却偏偏安静不下来。近年他的几篇作品均大有气象,脱了同时代作家窠臼。写的是“我”的小说。包倬不少小说的主旨颇荒诞,但此荒诞是有现实基础的,是源于生活的荒诞。我敬重包倬的诸多写作,这是走向大艺术家、大作家的产物。更难得诸多小说质地不同,这个质地不仅仅是手法写法,也是内在的底色,能看到为文者的探索。

2019-11-20 ■胡竹峰 1 1 文艺报 content52302.html 1 我的2019:小说过眼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