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卡达菲魔箱

□陈 九

写这件事是想登一条寻人启事:潘兴,男,中等身材,前纽约长岛苏福克大学博士候选人,有要事相告。请知情者尽快通知我,酬金从厚,细节如下。

最初认识潘兴是那次把钥匙锁屋里了,不光门钥匙,连车钥匙一块儿,通通锁屋里了,而且是刚关门就想起来,咣!哎哟喂,钥匙锁屋里了,我钥匙!别提多窝囊了。没辙呀,气得我这通死踹,把门震得哐哐响,满楼道地震赛的。边踹我还边琢磨,珍妮佛休假明天才回,要她在就好了!珍妮佛是我们系实验室辅导老师,永远一身牛仔裤运动鞋,正儿八经的美国白妞儿女汉子,天下没她不会的事儿,特别是开锁,甭管门锁还是车锁,只要珍妮佛到场,嘁里咔嚓,稳拿。你说这不倒霉催的嘛,偏赶她不在我把钥匙锁屋里,看来非得翻晾台了,客厅的玻璃拉门应该没锁死。我正磨叽呢,只见一男同胞横空出世呈现在我眼前,他中等个儿,不胖不瘦,关键是身着中山装上衣,注意,不是西装不是夹克,是中山装,四个贴口袋儿外加直立翻领儿,洗得还有点儿褪色,像个上世纪60年代小知识分子,恍若隔世戳在我面前。心说这可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地面儿,长岛苏福克大学,20世纪80年代末,怎么中山装都出来了?我正一头雾水没缓过闷儿来,“中山装”开了口:

钥匙锁里了?

啊。

踹门管蛋用啊?

依着您呢?

开呀,依着谁也得开门哪!

多新鲜哪,能开我还……

起开,你起开。

说着他把我拨拉开,赶巧有个女生打此路过,他找人家借了个头发卡子,就最原始那种,铁丝打个弯儿,像篆体的人字,哎,对对,就这个。他背对着我,也不知怎么鼓捣的,就十几秒,不对,10秒,5秒,反正刚一碰门就开了。我嗷一声叫起来,哎哟,简直太神奇了你,比珍妮佛都牛!珍妮佛?哦,是我们系一助教,也会开锁。说着赶紧将“中山装”让进屋,我叫胖子,您进来坐会儿?他却摆摆手说,不价了,门开了就得,回见您哪。就在他转身欲行之际,我阴错阳差冒出一句,哎,我有龙虾,请您吃龙虾吧?他听罢一顿,您,真有龙虾?您看,这能有假,个个儿活!您有几只?什么叫几只啊,想吃几只有几只,这么跟您说吧,瞧见那个大冰箱了吗?啊。您自己打开瞅瞅。“中山装”二话不说一把将冰箱门拉开,龙虾因塞得过满哗啦撒一地,到处爬。这回轮到我让他开眼了,他兴奋得直叫,哇,是真龙虾哎。废话,可不真龙虾吗,说螃蟹我得干哪。

是这么回事,我当时勤工俭学,跟个叫老史的老外船长天天出海捕龙虾。凡缺胳膊少腿或卖剩下的,老史就让我带回家。我哪吃得了这么些啊,久而久之早腻了,你扫听扫听苏福克大学中国留学生尤其女的,谁没吃过我的龙虾,谁不知道我胖子的大名!“中山装”听罢点头一笑,竟坐下跟我聊起来。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潘兴。“潘兴”?潘兴式导弹的潘兴?没错,就这俩字。嘿,那我还叫“飞毛腿”呢,当年冷战时期美国潘兴式导弹不正对苏联的飞毛腿吗,咱俩不搭不配正好一对儿。

谁想到不聊则已,一聊真投缘。潘兴不仅跟我一样是北京人不说,愣还住在中关村11楼,跟我住的人民大学一街之隔,正经街坊。他在苏福克大学读机械学博士学位,我读环境工程,同属工程学院,不缘分吗?可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潘兴?他说他刚从法国转学过来没几天。嚯,还法兰西,我说呢,以后想吃龙虾奔我这儿,管你够,不过你打哪学的这手绝活,太牛了,跟我们系珍妮佛好有一拼。这么说还是个女的?没错,一美国大妞儿,金发碧眼人高马大,哪儿都大,整个一浑不吝的主儿。她也会开锁?对,能开很多锁,那天我把车钥匙锁车里,珍妮佛用个铁片哗就打开了,一秒钟。铁片,长条那种?没错,长条铁片,你行啊潘兴,行家呀,你说你有这两下子还读个屁博士呀,咱俩直奔花旗银行金库不齐了?潘兴呵呵笑起来,他身上的中山装让我有挥之不去的疑惑。

你这身儿,怎么意思?

什么怎么意思?

当他意识到我在说他的衣服,反问道,你不觉得这是最有范儿的服装吗?觉得,我当年也这么穿,可现在我敢说,不讲全美国全纽约,就咱苏福克大学,你这身肯定蝎子屎——独一份儿。那又怎样,我感觉好就行了,衣服又不是穿给别人的。这倒也对,你这款配上三接头儿皮鞋,知道我想起谁了?谁啊?陈景润,那个“一加一不等于二”的数学家。你说他呀,就住我家对门儿,你认识他?好嘛,说着说着都对门儿了,世界真是不大。我连忙跟潘兴解释,我哪认识他呀,他又打不开我的锁,我认识你不比认识他强,咱别光聊天了,你就兹当再帮我一忙,这些龙虾你敞开吃。那,我可就不客气啦?绝对!我们哥儿俩是龙虾加小二,二两装的小瓶二锅头,吃得是落花流水浑然天成。

酒过八巡,潘兴的话已经很多了。他生在天津,不到一岁随父母搬到中关村科学院宿舍,从此在这儿长大。我连忙打断他,缘分哪,我也生在天津,三个月跟我妈到北京再没离开,不过我姥姥还在天津,每年暑假都回去看老太太。什么,我姥姥也在天津,长沙道27号,就民园体育场对过儿。真的呀,可你这开锁的本事怎么学的?咳,潘兴一声轻叹,6岁那年有一天在外面疯玩弄丢了大门钥匙,怕我爸揍我,被逼无奈凭记忆用竹子做了把钥匙,嘎嘣一下愣把门打开了。什么,用竹子,那时大门钥匙不都铜制罗马式,一根圆柱前边有个棱子,上面带豁口?没错就这种,你们人大宿舍也那样?没错,后来呢?后来就刹不住车了,见锁就开,如履平地,甭管是拨簧的弹子的,对数的双开的,还有一种鸳鸯锁,两把钥匙同时开,只要落我手里,两秒钟一准拿下。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什么,忙打断他,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当年科学院“丢档案”事件听说是个中学生跟同学打赌干的,连英式保险柜都给打开了,有这事吗?潘兴眼睛一亮,这事儿你都知道?多新鲜哪,我们人大附中还传达了呢,莫非是你小子?哈哈哈哈,朝这看,英国毕索式,朝这看胖子!潘兴笑得前仰后合。不对吧,不说那小子后来进去了吗,好像什么盗窃罪?话音没落我就后悔了,瞧你丫这张臭嘴,纯属找抽型,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想到此言一出,潘兴脸色骤变,他激动得颤抖起来,厉声对我嚷道,我潘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除了开锁我从不行窃!言罢唰地起身而去头也不回。只剩下半截儿龙虾半杯小二在桌上发呆,折射着他刚才的畅笑。我靠,牛人就是任性耶。

人们都说北京爷们儿局气敞亮,但也有致命弱点,胡吹乱侃,到处抖机灵。第二天一到学校,正好上珍妮佛的实验课。我发现大都市出来的都特能忽悠,天下没他们不知道的事儿,这个珍妮佛也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刚见面我就迫不及待把昨天遇到潘兴显摆给珍妮佛听:正当紧要关节之际,突见旁边闪出一人。谁呀?只见他赤眉红发,脚蹬一双风火轮呼呼作响,对我问道,你的,什么的干活?我?我的,钥匙锁屋里的干活。听到这儿珍妮佛不屑一顾,少来了胖子同志,你在演脱口秀吗,哪有赤眉红发的人?没有吗,你太孤陋寡闻了珍妮佛同志,古代的神仙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不知道吗?那你这个潘什么兴也下过五洋捉鳖呀,吹吧你!嘿,还别抬杠珍妮佛,人家潘兴可是号子里出来的。什么是号子?不懂了吧,号子就是监狱!你说他进过监狱?珍妮佛惊讶得睁大眼睛。进过监狱怎么了,这还不算下五洋捉鳖吗,监狱就是地狱,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珍妮佛一听愣住了。我接着刚才的往下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赤眉红发轻轻将我拨至一侧,大吼一声“疾!”你猜怎么着珍妮佛同志?怎么着?门,它开了。

胡扯,你肯定胡扯。

信不信由你。

你说他把锁打开了?

而且不用钥匙。

不信,我绝对不信。

正赶上下课。实验课辅导老师不算教师,也无须高学历,跟学生关系比较随便。珍妮佛虽说是未婚女性,我俩聊天儿完全像哥们儿一样,甭管说什么都无所顾忌。有件事我都不好意思提,那天聊起来来美经历,我小声嘟囔了一句,来美两年什么都见过,就没见过脱衣舞。其实我是开个玩笑,随便一说。嘿,万没想到,当晚珍妮佛把电话打到我宿舍,胖子你出来。出来,这大半夜的?废话,别想歪了,我在你门口车里等着呢。她也不说这是奔哪儿,干吗去,左摇右转拐进一家小门脸儿。好嘛,一进门我就蒙了:白花花闪动的可都是大胸脯子!我靠,长这么大咱顶多见过个把,这么多凑一块儿还真头一回。我刚要捂眼,珍妮佛揶揄道,装什么呀你,合理合法怕个屁啊?哦,合着这事不违法?废话,违法能开店吗,只要不摸不碰,当然,她让你摸除外,就这么干看违什么法?不用另打钱吗?不用,叫杯啤酒,想给小费凑近点儿,不想给坐远点儿,你一坐人家就懂了,不会为难你。瞧把你吓的,你不说法国女人都睡过吗?就这句把我噎住了,脸臊得通红,我那是瞎吹,一个穷学生又是捕龙虾的,哪儿睡法国女人去呀,我倒想呢。

(摘自《卡达菲魔箱》,陈九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2019-12-02 □陈 九 1 1 文艺报 content52446.html 1 卡达菲魔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