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流浪与返乡”的命运寓言

——奥华作家方丽娜“蝴蝶三部曲”浅析 □安 静

奥华作家方丽娜的“蝴蝶三部曲”是一组关于心灵流浪与返乡、以及人生可能性的命运寓言。作品以“蝴蝶”为意象,以海内外女性的生存困境和情感困境为主题,将女性的个体命运置于人类时空中,通过小人物在大时代巨浪里的挣扎和自我救赎,揭示了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故土与异乡、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博弈,展现了世事的艰难、人性的复杂,表达了对人类的悲悯情怀。

方丽娜的创作多产而高质,具有很大的格局、很强的辨识度、很高的可读性和思考性。在2017年出版了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之后,仅在2018年,她便相继发表了《情困布鲁塞尔》《斯特拉斯堡之恋》《夜蝴蝶》《魔笛》等中篇小说。其中,《处女的冬季》获“2018年都市小说双年展”三等奖,并入选“都市小说优秀作品精选”,《夜蝴蝶》入选“2018年海外华语小说年展”(欧洲仅此一篇),她本人被台湾《艺文论坛》推为“世界华文主题人物”。201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小说集《夜蝴蝶》。

摒弃削平深度的平面化书写

方丽娜的小说以跨国婚恋中的文化冲突为主题,故事逻辑的推演迂回婉转、步步为营、严丝合缝,节奏张弛有度,精巧地设置悬念伏笔,造成很强的戏剧冲突,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其叙事视角是双向的,站在东西方文化的交叉口上,或从西方的角度反观故土,或以东方的眼光审视西方,横跨中西的情节,紧密自然地结合在一起。方丽娜还创造出代表中华古典文化的“宋城”这个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反复出现,与众多欧洲历史文化名城相呼应,从历史背景到人文环境的碰撞,丰富的欧洲元素、海外性和乡土性形成了两个维度:出走与返乡,这一对矛盾的特殊张力,令小说跨越了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她善于运用蒙太奇手法进行大幅度的跨时空叙事,大量的插叙,时空交错,过去和当下不断切换,使得故事和人物具有深厚的命运感。作品结构如同哥特式建筑一般立体丰富,错落有致。优雅细腻的语言风格,营造出略带忧伤却又透出点点温暖的审美氛围。

值得关注的是,从《夜蝴蝶》到《蝴蝶坊》,其小说创作进入一个新的境界,视野更加宽阔,以两桩谋杀案代入,冷峻地直面现实人生,书写姿态具有了犀利的批判现实主义的锋芒。历史上,批判现实主义曾经创造了文学史的高峰和大量经典之作,作家强调冷静地观察现实和真实客观地描写现实,通过塑造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性格,批判的笔触几乎涉及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具有广阔的时代性。但近年来,由于各种文学流派的兴起和创作的多元化,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在一定程度上式微,文学与现实生活之间出现了疏离。方丽娜的创作,在吸取各种现代风格技巧的基础上,既保持探索新的叙事方式的姿态,又传承了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摈弃后现代主义削平深度的平面化书写,时刻保持对现实的深度介入,对人类、尤其是女性的生存状态进行了深刻有力的揭示,其小说的时代性也是文本的历史性,它使文本成为当下社会特征、精神状况、文化风物、爱恨情仇等况味的呈现。

方丽娜的“蝴蝶三部曲”中,主角是凄苦无告的女性,这位对蝴蝶情有独钟的女作家,怀着对女性深切的爱,在中篇小说有限的篇幅里长袖善舞,以捭阖纵横的手笔,展示人性的渊薮,以及深渊中的拼搏、希冀和救助。

透视海内外底层女性的生存困境

《夜蝴蝶》的故事发生在国内一个贫困破败的矿区“函镇”,原本美丽单纯、善良聪慧的小镇女孩陆雪,被各种不公正的社会现实所挤压,绝望中以暴易暴,残忍地杀死了好友(也是情敌),制造强奸假象,用汽油焚尸。批评家王红旗分析:“小说挖掘出封闭与开放、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在个体生命深处与生存世界意识流里惊心动魄的博弈。这不只是个体人的精神困境、函镇人的精神困境,已经是全人类的精神困境。”

如果说,《夜蝴蝶》通过中国小镇这个“点”揭示了人类精神的坍塌,那么,《蝴蝶坊》便是《夜蝴蝶》的姐妹篇,由“点”到“线”再到“面”,从世界范围展现了人类精神的整体塌方,堪称欧洲版的《夜蝴蝶》,小镇女子逃到国外,依然逃无可逃。通篇充满隆冬气息、寒冷血腥阴郁。方丽娜长期穿梭往来于欧亚,洞悉东西方两种不同文化的差异,生活积累丰富,她的女性现实书写,具有海外华文作者的独特性和新颖性,对生活在异国他乡各族女性的处境和心灵世界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从宽广度和纵深度反映了时代的新问题、新危机,表现了人性、文化、历史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对相关问题进行了严肃的探讨和批评。

作者在仅仅三万多字的中篇里,没有流连于琐屑,而是以大格局、大视野、大胸怀触及一系列现实危机小说,将目光重点驻足于秋月这个风尘女子,她的独特身份,成为串联起各国各阶层人物的纽带。她的伙伴牵涉出各色人等,他们用各自的方式胼手砥足地挣扎打拼,构成了欧洲社会底层群像,他们徘徊于法律的夹缝和道德的边缘、交叉于各个族群、社会阶层之间,犹如疥疮在金碧辉煌的世界文化中心巴黎和维也纳暗角发臭溃烂。对这些典型人物的描写和心灵探幽,解开了造成其悲剧命运之典型环境的时代根源,弱势群体还原了社会真实的底色:人类在物质贫困进而精神贫困的压迫下,失去生存的空间,失去灵魂的归宿,失去了精神家园。这才是真正的“乡愁”。很多海外华文作家都爱写乡愁,但方丽娜的作品赋予“乡愁”以更宽泛更深刻的意义,即每个人不仅仅在寻找地理故乡,更在寻找精神原乡。由此,她在“乡愁”题材上的叙事伦理,跃上了新高度,从形而下升华为形而上。

探寻人类精神的返乡之路

一直以来,流浪和返回精神家园始终是全球作家创作的母题。《圣经·创世纪》中记载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宗谋杀案: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偷吃禁果后被贬下凡间,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该隐杀了小儿子亚伯,上帝对该隐说:“你做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你种地,地不再给你效力,你必在地上。”上帝用永远的流浪惩罚该隐的谋杀罪,因此,在地上流离飘荡,正是人类因这些罪恶而招致的基本生存状况。

答案果然在风中飞吗?人类的原罪永不得赦免吗?作为一个有根的作家,方丽娜不甘心,她希望人们能够通过艰苦的努力获得救赎、宽恕和赦宥。《出埃及记》中,先知摩西带领众生去寻找“流着蜜和奶”的迦南之地,而小说家方丽娜则用“蝴蝶三部曲”策划一场还乡之旅——说到底,流浪和还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

方丽娜笔下主人公的还乡之旅,将归向何方?其实,在《夜蝴蝶》和《蝴蝶坊》之前创作的中篇小说《蝴蝶飞过的村庄》里,早已隐隐约约指出抗衡声色犬马、人欲横流的城市文化对人的排挤压迫,从而抵达家园的一种可能:回到土地、村庄与河流,将不平等的社会关系转换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小说主人公以旋在城市中频频碰壁,却在乡村中找到安身立命之处。

乡村是不是方丽娜的乌托邦?大地与河流崇拜是不是一味解毒剂呢?方丽娜没有做简单的“寻根”想象,她笔下的欧洲乡村并非农牧时代的贫困落后之地,而是经过现代化洗礼的、隶属于全球化和现代化坐标体系之中的一个区域,与城市存在有机联系;以旋这类自救救人的女子,是受过现代文明熏陶教育的知识女性,完全有别于原始的乡妪村妇,她的成功并非偶然。因此,这个伊甸园般的乡村大地,已经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设定了新的密码。

同样,基于对人性的信念,我们在前述的《蝴蝶坊》的结尾看到“方丽娜式”的经典暖色:杀人犯秋月走出没有死刑的奥地利监狱,在马休(昔日由客人发展为恋人、文中惟一的绅士)的宽容和帮助下,在“世界卫生组织”的关照下,配合奥地利红十字会将特殊工作场所“蝴蝶坊”改造为服务站,旨在救助那些于奥国谋生的中国底层妇女。这个温馨的结局,进一步引发读者思考有关同情、仁慈、爱心等人道主义问题。

在一篇创作谈中,方丽娜说道:小说是对心灵的勘探、生命的写实,小说的复杂性源于生命的多样性,以及人性的广袤与深邃。这个世界向来是繁华与阴暗同在,温暖与凄凉并存,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真正的文学,如果没有内心深处的疼痛,不能将人物背后灵魂的悸动展示给世人,而只是把玩一种轻飘飘的文字游戏,就不会有问鼎人心的力量!以蝴蝶这一核心意象,象征人类灵魂的蜕变和人生的动荡不安,表达其情感及对人性的反思,她醉心于充满命运感的悲剧,因为在生存和情感困境中、在惊心动魄的故事中,可以揭示人性深处的黑洞,而在人物绝处逢生之时,又可见人性曙光的闪烁——对人性的走向和裂变的深刻描绘,对个体命运的关照和体悟,使得其写作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还具有哲学意义。

恩格斯1859年在《致斐·拉萨尔》的信中探讨了优秀戏剧作品的标准,是“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指出这是“戏剧的未来”。评论家陈晓明认为,这种“戏剧的未来”也可以说是叙事类文学作品的理想高度,在洞悉历史现实与感悟生命中达成思想的深刻。以此标准来衡量,“蝴蝶三部曲”正是这种兼具可读性和思想性的优秀作品,一组关于心灵流浪与返乡、以及人生可能性的命运寓言,三部中篇小说,烛照和呈现三种不同的精神世界、三段改弦更张的生命轨迹、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际遇。最终,蝴蝶扇动着翅膀向着光亮翩翩飞去,带着有如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所描述的那种“偶然性轻盈透明的外壳”。

评论家陈瑞琳的分析高屋建瓴:“移民文学的独家特质,中国人走向世界所面临的困惑与屈辱,悲凉与无奈,小说毫不留情地挖掘出人性的种种黑洞,从而对现实人生展开凛冽的批判。透过人物的悲怆命运,生命哲学意义上的探索,作者发出震撼性诘问:当我们走向世界的时候,我们这个民族到底经历了什么?方丽娜的小说,不仅是对欧华文学版图的新贡献,也是世界华文文学发展浪潮中的新收获。”

纵观世界文学,随着多位移民作家获得诺奖,可以预言,世界移民文学已进入问鼎巅峰的时代,世界华文文学正在形成一个生命共同体,共同攀登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高地,作为其中的一员,奥华移民作家方丽娜让我们有所期待。

2019-12-02 ——奥华作家方丽娜“蝴蝶三部曲”浅析 □安 静 1 1 文艺报 content52450.html 1 “流浪与返乡”的命运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