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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瞧见“敦煌”这个词,我便认了命

□周 茉

有一天,民谣歌手吴俊德背着一把冬不拉,从大理来到兰州,给叶舟弹唱了一支曲子。“莲花开了,满世界都是菩萨的微笑”,这句歌词能形容叶舟当时的心情,大概也是宿命之地对他做出的批阅与检视。这天是叶舟长篇小说《敦煌本纪》定稿的日子。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是丝绸之路的节点城市。写作近40年,叶舟的文学疆域没离了他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他在黄河上游这一带生活成长,甘肃埋着他的胎印,也是他的寄梦之所。

19岁写下第一首关于敦煌的小诗。叶舟对敦煌的迷恋似乎与生俱来。许多年前,他和同为作家的李修文有过一次甘青之行。长途奔袭几千公里,在河西走廊上迎送晨昏,在玉门关背诵李白和王昌龄,在莫高窟下给敦煌艺术研究家常书鸿上坟。很多次叶舟根本不敢进莫高窟,走到对面的沙坡上,上面埋的是所有敦煌研究院老先生们的骨灰,其中最大的一爿是常书鸿。叶舟常会先去这些坟堆旁走一走,唠叨唠叨,之后在常书鸿的坟前磕个头,给他点一根烟,放在墓碑上,说“常先生,看你来了”。

一片土地与一个人,到底能有怎样命定般的机缘呢?“打个比方吧,敦煌就像一座超级发电站,一旦靠近她,我就发亮,天空和想象也会彻底打开,一览无余,赐予我无穷的动力。”叶舟说。

有段时间,叶舟就职于一家都市报社,因为各种采访与文学渐行渐远。行走奔忙于丝绸古道,他在这片苍野之境倒寻得了新的诗歌根据地,为日后的小说写作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故乡。

叶舟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大量诗歌和小说。今日他不能指责那些少年之作,“但它们的悬浮与苍白,却是明显的”,直到发现“敦煌”这个词。整个90年代,叶舟写了上百组诗,发表在各类刊物上,2000年集结出版,就叫《大敦煌》。叶舟说,与其说我是迷恋,不如说这是一种皈依;与其说我在供养,不如说此乃一块福地。

但其实,与他天马行空的诗歌相比,叶舟在小说中的头颅始终是低着的,很多问题和困惑,让他心里一直不痛快。于是,卷旗西返,敦煌洗去了叶舟的沉重和暮气,给了他新生的勇敢。

千禧年大年初一,敦煌莫高窟大雪纷飞。千佛岩下叶舟发愿,一定要写出一部心血之作,让这一块土地上的苍生赤子、田夫故老成为真正的主角。

这不是一闪而过的雄心壮志。十几年来叶舟边练笔,边收集资料,阅读史志,在河西走廊沿线和祁连山两麓踏勘,求索着大地万物的涵养及馈赠。他还清楚地记得找见黑暗中灯绳的那一天。

2016年年底,叶舟从扬州赶往南京,眺望着车窗外的落日,突然觉得它像一介少年游侠,先自己而去,奔向了敦煌。那一刻,叶舟知道他找见了。

翻过年的2月18日,叶舟擦完桌子,倒一杯茶,认真地抽了三根烟,在电脑上敲下了第一句话:“这一门人天罡地煞,披着血衣,在河西走廊一带迎风顶罪,忠勇热烈,攒足了声名。前后六辈子爷孙,一共捐出了七颗脑袋,满腔子的血,至今仍未淌尽。”由此,《敦煌本纪》开始了。

“19年前我如果写一部长篇小说,一定写不出来,要写也是胡编乱造。经过这些年的发酵,随着年龄增长,知识储备,我的故事渐渐成型,再拖就会难产。”叶舟说。

但他没想到是如此大的一个故事。“我本以为七八十万字左右,但最后成书是100多万字。”叶舟灌注了所有情感,洋洋洒洒百无禁忌,写完后一看,心想也只有这么厚的书才能配上敦煌。《敦煌本纪》是野生的,目光平视,春秋丛聚,犹如旷原上那一片故事的胡杨林。叶舟的写作,彻底释放了血勇之气,展开了想象的边境,把自己写开了,也写嗨了。

叶舟个头不高,戴眼镜,戴帽子,看着还有几分弱小,《敦煌本纪》里藏着他一股无穷的劲头。评论家李敬泽说叶舟有大想法——《敦煌本纪》选的是20世纪初的时间点,也是我们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关节和缝隙。那个贯通古代和现代、贯通我们民族西方和东方、贯通那些基本精神气概和法度伦理的东西,书中有壮大而自由的展示,“《敦煌本纪》给了我们一个看中国的视野。中国之大不仅仅是幅员广大,还表现在有敦煌这样一个巨大的空间和精神上的回旋之地,这也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重要来源。”

人们对丝绸之路的遥想,大多停留在张骞出使西域后,东西文明彼此交融贯通的辉煌璀璨。然而从清朝末年开始,随着国运败落,整个丝绸之路形成一片锈迹斑斑的地带,西部开发时有一个词叫“锈带”,可以形容繁盛过后逐渐没落的河西走廊。

小说家眼中,所谓的“锈带”,所谓的边角料,或许正是一个强悍故事真正的埋尸之地。死而复活,涅槃再生,这本身就是悲剧的源头。

起笔时,叶舟立下这样的念想:小说要构建一座20世纪初的沙州城,安顿下身世各异的苍生赤子,让他们活命于湍急而颠沛的光阴中,看尽人世悲欢炎凉。小说要刻画一座鲜为人知的莫高窟,如何在一个山河板荡的时代,悲深愿重,慷慨取舍。小说要追逐一群匡危扶倾的滚烫少年,他们骄傲而沉着,寡言笑,重然诺,轻生死,一路走向悲剧性的终局。这部小说必须廓开一条朴直而壮烈的大道,在广阔的西北,为当时的中国保存下最后的一股元气。

一天深夜,《芳草》主编刘醒龙接到叶舟的电话,非要唱一首刚刚学会的西部民歌花儿给他听。刘醒龙认为叶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诗人。新世纪初,诗人写小说是个风气,“我就觉得诗人写小说,未必像小说未必是小说,所以就托朋友给叶舟捎个话,叫他不要写小说,害怕他一写小说把诗歌丢下了。”

显然,叶舟没有听进去。刘醒龙倒深知这位文学中人:别人替你看好了这个路,说这个路好走,你就偏偏不走,非要另辟蹊径,走险象环生的路,而且还迟迟不知返。

直到看到《敦煌本纪》的稿子,刘醒龙决定《芳草》四期连载。“读到几千字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在半夜千里之外唱花儿的叶舟又回来了。”

《敦煌本纪》单行本的责任编辑是译林出版社的魏玮。这个“90后”姑娘与叶舟同是甘肃兰州人,《敦煌本纪》对她来说是个宏大课题。初稿成熟完善,魏玮要做的是在通读过程中把主要人物、故事情节、小说结构梳理出来。“叶老师的语言是诗性的,融白话、文言与西北方言于一体,对我很亲切,书里写的也是家乡山川风貌,很熟悉。”

李修文说叶舟是赤子,悲痛者,永远的少年气。我问他,怎么理解悲痛者?李修文给我的回答是:道不尽,你沿祁连山走一趟即知。

2019-12-11 □周 茉 1 1 文艺报 content52582.html 1 叶舟:瞧见“敦煌”这个词,我便认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