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吟游诗人咖啡馆》(后记)

□王 斌

修改完了最后一笔《吟游诗人咖啡馆》,遽然被一股莫名的伤感所笼罩,无以解脱。

又一次步入客厅,眺望薄雾中隐约可见的远山。它像要融化在天际线上了,与天色同在。多少年来,我一直把那座遥遥在望的远山,视为意志的象征,视为我沉默的知己,它始终在勉励和鞭策着我,我心怀感恩。

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我的意志在崩溃。

这部长篇小说《吟游诗人咖啡馆》是向阳嘱我写的。连续两年,他会经常催促我说:写一部关于咖啡馆的小说吧。

为什么?我最初还纳闷地问。

你不是写过《城市符号》的书吗?里面写了那么多城市符号:咖啡馆、酒吧、夜店、798、公寓等等,里面的每个符号都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呀,先写咖啡馆。向阳快乐地说。

从那以后,每来电话,向阳必多了一项内容:赶紧干活,先写咖啡馆。电话中,向阳高声嚷嚷道。一开始我只当是玩笑,那时我刚写完另一长篇《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但久而久之我认真了,开始琢磨着将咖啡馆当作一个小说的意象主体来思考。

我喜欢咖啡馆的氛围。更准确地说,我喜欢在想象中体验咖啡馆的氛围,比酒吧还喜欢。尽管我是北京第一拨吧虫,但北京的实体咖啡馆缺少我要的感觉。这让我每每与朋友相约去坐,喝杯咖啡,聊聊天,还是多少有些莫名的失落和惆怅。

我只知道它缺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我还从未深究过,但这份感觉,却存留在我的心底。是向阳的一再催促,唤醒了我潜意识中关于想象中咖啡馆的感觉,让我将这份感觉从意识之深层召唤了出来,以致我可以就此而去正视它了—— 萦绕并困扰着我的,那个关于咖啡馆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我决定试着按你说的写写关于咖啡馆的小说。有一天,我对向阳说。

我记得向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半晌没言声。未几,他开口了:

你一定能写好。

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能写好?

哈哈,向阳时常会发出这类神经质般的狂然大笑:王斌编故事是一把好手,这方面你是大师,我了解你。

从那以后,每每在电话和见面聊天中,向阳都会问我几句写作的进展情况。我说,蛮顺的,出乎我的意料!

我就知道你能写好。向阳快乐地说。

怎么你又知道了?

王斌编故事是一把好手呀。他手舞足蹈地说。

小说写完后,我第一时间通知向阳,并问:你要先看看吗?

出了书再看吧,我没时间了。他说。

怎么又没时间了,你不成天闲着吗?

这你就不懂了,我要开始画一批新作品,这段时间我还要闭门思考,没时间了,懂吗?向阳在电话里说。

你真病了,我调侃他说。我当时确实觉得向阳动不动就告我在关门思考,让我感觉很有喜感且滑稽。我也就没再勉强他了。

自从我的小说《六六年》开始,后五部写就的小说,向阳都是我的第一位读者,我只是不明白,轮到我的这个第七部长篇小说,小说命题还是他出的,竟告诉我“要思考”,没空先看了。

别忘了出版了通知我,我要先买十本。那天,他最后说。

向阳兄,我怎么可能想到小说还没出版,你竟独自一人驾鹤西去了呢,走前,甚至没来得及给我打声招呼。

悲哉,世上再无抽象艺术家、我的好朋友李向阳!

下面的文字与其说是后记,毋宁说是将我在修改过程中的心得笔记,权当是一别样的后记。

我好像自小说写作以来,从未像这次写作这般,一稿时如同每天在攀越一座座仿佛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险峻大山,而且时写时忘;也从未像现下这般,二稿修订时,要添充一些文字与内容。

在过去,二稿于我只是字词的校正与调整,基本不存在句子的删或增,由是,这一次的写作就成了我全新的体验。目下的我还无法确定这属于好或是不好,小说究竟写得如何?

我知道的只是,二稿重审时有许多地方仍意犹未尽,尤其是事关人文思想的表达。它无关政治,只关乎人类学意义上的意蕴。过去我曾很谨慎地避免此类表达,但今天,我似乎需要它们,需要它们挺身而出,发出它们直截了当的声音,不再沉默。

《吟游诗人咖啡馆》修订已有一半多了,我这才蓦然惊觉:哦,原来我写了一部颇具哲学意味的小说啊!

是受了昆德拉小说的影响吗?

似乎是,又好像不是。我的叙述与昆德拉的叙述是判然有别的。在过去,我总是将自己意欲表达的哲学之思巧妙地隐藏起来,让在叙事中呈现的“文本”自我“倾诉”,而我则隐身在文字的背后,不动声色。我更喜欢看着我笔下的人物自我表演,而我仅仅作为一名隐身的看客,自得其乐。

可这一次,我好像隐忍不住地从看客的座席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了人物身边,以他们的名义发表他们的内心感悟。多半是自我拷问式的,那些无解的人生之咏叹。

我真的忘了,一稿时,我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下,写了这些颇具哲学意味的内心追问?以致改到这儿了,我不由得内心一怔:嗯,是我曾经写的吗?为什么我竟会丧失了记忆?

我变得谨慎了,生怕这个“失忆”的叙述,会让我失望。

可是没有,相反,我充满了惊异和喜悦。那就是我对它满意了?

也许。但最终的评判,还得交给我未来的读者。

哦,我始终是一名孤独而执著的写作者,一位试图探解人生无解乃至悖谬之谜的人,我只想像现下这样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因为写作之于我,不仅仅是人生的探索与解惑,更是一种自我的救赎,从而我认识了我自己。

《吟游诗人咖啡馆》修订至三分之二了,看来胜利在望。

于我,二稿校订的时间是有点显得过于漫长了!

当年的《六六年》,比我这个《吟游诗人咖啡馆》多出了十多万字,在进入二稿修订时,我还将小说中的几个不同的少年合并成一个名叫陆小波的人,也就花了我一周多点的时间,这一次的二稿,竟用了快两个月。

我不知道别人写完一部小说后是如何判断优劣的?我呢,一旦写完了,就会以沉淀的方式反复掂量它在我心中的感觉—— 情节是否饱满?结构是否匀称?人物是否生动而鲜活?

在此之前,我已写过了三部反映当代城市生活的长篇小说了,彼时,休笔反思时,总会觉得在哪儿是存有缺憾的。我不是指人物。我深知我笔下的人物从不缺生动,我是指我意欲抵达的主题深度和叙述结构;这一次则颇怪,写就后我几经内省,依然觉得它是妥帖的。

我当然知道完全有可能这是我的一个错觉,但同时我又如此深信我的直觉,因为它很少欺骗我。

我从来是以感觉、直觉为先的人,我总是有意识地让认知的理性滞后,因为感觉的朦胧和暧昧,更能包裹和容涵一个更为广阔而博大的世界,一旦理性过早地介入其间,它的逻辑与范畴的过滤(这是理性之所以为理性的本质特征)会让我失去太多浸润在感性中的丰饶与富足。

就让感觉和直觉引领着我这样走下去吧,无问东西,只求直觉中人生本质的还原。

小说的文字调整得蛮舒服,心生欢喜,但愿它没辜负我,完成了我内心的夙愿。

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以及内心独白,从来都是我的个人偏好,也是我所擅长的,过去写当代的小说,虽也有大量的心理描写,但依然不够尽兴,这一次则彻底地撒开了写,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我们这一代毕竟在上世纪的80年代,经历过现代主义文学的洗礼,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小说中所具有的主观化的诗意想象。所谓诗意,在这里,更多的是指向无意识之绵延与流动,在某个隐蔽的心理链条中获得了一种综合性的心理呈示。但它最终也是逻辑的,不过只是柏格森或弗洛伊德式的意识流,此“流”,又以人的本真之感性逻辑击破了传统的因果链条。它貌似漫无边际,但其实又是有迹可寻的,一旦其镶嵌在某个故事架构中,又会陡生出一种别样的多重意味。

该说的话,都在小说中说了,其实我没必要还在后记中絮叨这么多,这多少有些犯忌,但我喜欢这种漫无边际的自言自语,希望读者原谅我的饶舌。

这部小说于我,有着特殊的、只有我自知的意味,一旦写完了,也就了却了心愿。

只是我的朋友李向阳的离去,让我心生悲伤,在此,我以此书表达对这位我最好的朋友的沉痛悲悼。愿他天堂安好!

(摘自《吟游诗人咖啡馆》,王斌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2020-02-05 □王 斌 1 1 文艺报 content53311.html 1 《吟游诗人咖啡馆》(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