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司马相如一生的追求

□洪 烛

感谢司马相如,使我能够加盟《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

感谢《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使我重新认识司马相如。

在此之前,我创作过《屈原》《李白》《杜甫》《陆游》《成吉思汗》《仓央嘉措心史》等一系列长诗,但以传记文学的形式来描写古代名人,还是第一次。这对我无疑是一次考验。更大的挑战还在于:司马相如是最富有争议的文人之一,我能判断附着在这个形象上的真伪虚实,还原其本来面目吗?况且,司马相如本身就具有多面性(我把他比喻为历史与现实、故事与传说造就的“千面文人”),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哪一面是被美化或丑化的?我必须有自己对司马相如的独特理解,才可能重塑这一形象,才可能称职地完成这部书。

阅读大量资料之后,定下了书名:《凤凰琴歌》。这是借用司马相如谱写琴歌《凤求凰》追求卓文君的故事,同时是为了纪念我对司马相如的第一印象。我最初正是通过那个美丽的爱情传奇才知道司马相如其人。凤求凰,凤求凰,这是琴歌,更是情歌,同时堪称司马相如一生的“主旋律”: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司马相如,你会提供怎样的答案?我倒是想好了。这个字最合适:求。凤求凰的求,也是求索的求。屈原用过这个字,属于后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大义凛然。

司马相如受过屈原影响,但其形象比屈原要复杂。同样是求,在策略上,他有直线的求,也有曲线的求,甚至还有以退为进的求。况且求取的目标也更多样。爱情、事业、功名,甚至财富,都是司马相如想要的。

在写此书之前,我先在笔记本上记下一段感想,正与我对司马相如的第一印象相吻合:他追求美人的垂青,就像凤求凰。他追求知音的赞叹,就像凤求凰。他追求华丽的文章,就像凤求凰。他追求帝王的赏识,就像凤求凰。他追求梦见的自己,就像凤求凰。他追求与别人的不一样,就像凤追求远在天边的凰。他是在追梦吗?追得上还是追不上?为什么追着追着,梦就变成了真的?他是在告别故乡吗?走向一个又一个异乡,却无形中拥有更多的故乡。

也许,这就是他了。就是真正的他了。至少,是我所认识的他。

我自以为抓住司马相如精神上的脉络了。一切豁然开朗。司马相如谜一样的形象,从云雾后显露出来。那些不可思议的心态与状态,也可以理解了。那些被自我扭曲或被外界扭曲的线条,逐渐恢复了原样。

说白了,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追求者,追求着自己的理想。爱情理想、政治理想、文学理想,是他人生的三要素,他的一生中所有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与此息息相关。有的理想他追求到了,使美梦成真,有的理想却失之交臂。

在司马相如的人生中,对于三大理想,应该说是三局两胜。爱情理想与文学理想,他都堪称赢家。尤其在爱情方面,简直算幸运儿。可最让他牵肠挂肚的政治理想,却似乎一直在捉弄他。从成都到长安,从长安到梁园,又重返长安;从汉景帝到梁孝王,从梁孝王到汉武帝,大起又大落。作为“钦差大臣”出使西南夷,是司马相如仕途的最高峰,其时正值他与汉武帝的“蜜月期”,备受重用,大展宏图。就在他准备更上一层楼之时,却发现这只是海市蜃楼:官场上遭人暗算,被诬告有受贿行为,撤职处分。一年后虽被汉武帝重新起用,但分明已伤了元气,境况大不如前,甚至每况愈下。

人们熟悉司马相如的爱情传奇、文学成就,誉之为情圣、赋圣,却很少了解司马相如半途而废的政治生涯。应该说是功败垂成,他肩负汉武帝的重托出使西南夷,而且也出色完成了任务:继张骞开辟通往西域的北丝绸之路之后,又开辟了促进汉王朝与东南亚及西域各国经济文化交流的南丝绸之路。唐宣宗《遣宋涯宣慰安南邕管敕》对司马相如出使西南夷,给予很高评价:“昔司马相如奉汉廷之命,通西南夷路,飞檄晓谕,不劳师征。夜郎、牂牁等,皆生梗之俗,犹能永奉汉法,于今称之。”

历史本该这样写的:北有张骞,南有司马相如,一北一南,两条丝绸之路,成为汉帝国获得更大舞台、登临世界巅峰的一对翅膀。然而,与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虽败犹荣不同,司马相如出师了,而且大捷,却因不适应官场的规则与潜规则,执行汉武帝开发大西南的战略政策过于坚决,身不由己卷入朝廷内外的“路线斗争”,触犯了保守势力的利益,被来自后方的暗箭射得滚鞍落马。这已不只是个人的失败,更是洗刷不清的耻辱,而且大大影响了汉武帝对他的任用。司马相如不仅伤心、伤气,而且确实伤筋动骨。如此一来,司马相如为开通南丝绸之路所作的贡献,要么被遮蔽,要么被低估。

司马相如至今留给历史的形象,是正史中的赋圣、野史中的情圣。许多人忽略了他还有第三重角色:“安边功臣”“开边功臣”。辐射中华文明的丝绸之路,司马相如是先驱,甚至堪称探路者、开路者。至少,是其中之一吧。

司马相如自己,既不满意于做一个著名的情人,也不满足于做一个优秀的文人,他更想做的是蔺相如那样的政治家、外交家,这是少小替自己改名时就树立的理想。“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司马相如都想要,而且最看重的是立功。他周游长安与梁国,乃至出使西南夷,也算遨游四海,无不是为了立功。他写《子虚赋》与《上林赋》,写《谏猎书》与《哀二世赋》,写《喻巴蜀檄》与《难蜀父老》,无不是为了立功。直至病入膏肓仍不死心,临终写《封禅文》,作为留给汉武帝的“遗言”。在其死后8年,终于被采纳了:从元封元年(前110)至汉武帝死前两年,共22年间,汉武帝到泰山封禅祭祀8次。

不管是开发南丝绸之路,还是呼唤封禅大典,司马相如都很有先见之明,像是预言家。事后的一切,都证明他具有政治远见与战略眼光。只可惜在其生前,并未得到验证与实现。由于总是“快半拍”(不知该算优点还是缺点),这位观念“超前”的政治家,得到的只是失落:同僚的嫉恨与敌视也就罢了,司马相如只当风吹过耳,最让他受不了的是汉武帝也听信谗言,对自己有了误解和轻视。汉武帝没指望司马相如成为“安边功臣”“开边功臣”(这是后人的评价),只把他安放在“文学侍从”的位置,骨子里甚至视之为以插科打诨来为自己消烦解闷的“弄臣”。唐人郑亚《太尉卫公会昌一品制集序》称:“武帝使司马相如视草,率皆文章之流,以相如非将相器也。”

司马相如被诬陷,一定想到屈原:“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只不过他没发那么多牢骚,其实是把牢骚压进心里,故作洒脱,没准儿也更受伤害。他想不开的是汉武帝怎么跟楚怀王一个德行:群臣嫉贤妒能,肆意造谣中伤,你居然也信?而且态度变得这么快:说变脸就变脸,说变心就变心。你的立场这么不坚定,我力挺你的政策真显得自作多情,因之而获罪,就更不值得了。得,今后再不那么傻了。我犯傻,只因为太把你的事业当回事了。

跟大多数文人墨客相比,把宫廷诗人做到了顶级的司马相如,有无限风光的一面。但跟自己出将入相,至少也该是帝王师的理想相比,司马相如又是怀才不遇的。有政治热情,也有政治才华,但在出使西南夷之后,再也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过早地退居二线,由“帮忙”变成“帮闲”,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司马相如没像屈原那样被驱逐,汉武帝隔了一年就重新起用他以示补偿,可司马相如还是感觉到汉武帝态度的差异,已暗地里把自己当作逐臣,只不过是在宫廷内流放。司马相如仍然生活在天子脚下,但与汉武帝已貌合神离,从他的《长门赋》《美人赋》,能读出《离骚》的味道。是啊,这个想立功却偏偏被废置的才子,怎么可能一点牢骚没有呢?他只是觉得发牢骚没有用罢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司马相如和屈原一样苦苦求索,一样磕磕绊绊,一样牢骚满腹。不一样的是,他会拐弯,也知道掉头,说白了就是懂得该妥协时妥协,该放弃时放弃。司马相如的后半生,是一个“弃权”的屈原,一个在内心自我发配的谪臣。迟到、早退、请病假、人云亦云,把什么都不当回事了。在潜意识里已处于怠工、罢工的状态。这是一种于无声处的牢骚,一种以自暴自弃来进行的抗议。

这就是我发现的司马相如,和屈原一样痛苦,只不过宣泄痛苦的方式不同罢了。和屈原一样报国无门,只不过一个在门外流放、一个在门里流放罢了。他的牢骚比屈原要少一点,没准儿脾气更大呢,是一种“闷骚”,是暗地里较劲:既像是跟汉武帝较劲,又像是跟自己较劲。他的命运比屈原要好一点,如果屈原的人生是悲剧,他的人生是善始善终的喜剧,但很难说谁比谁更消极,或谁比谁更积极,很难说谁比谁更乐观,或谁比谁更悲观。他和屈原不一样的地方,是能够放弃,也能够放下,以游戏的态度看待与君王的关系:老子不陪你玩了,老子跟自己玩去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不会啊?屈原至死都放不下的责任,比沉水时怀抱的石头更重,他是被自己的思想包袱累垮的。

这就是我发现的司马相如,一个痛苦的司马相如,和别人眼里的不大一样,和别人嘴里的不大一样。写出来,我相信这不是虚构,而是还原。我要还原司马相如不为人知的一面,被忽略的一面,其实是被他自己遮蔽了的一面。司马相如的这一面,作为壮志未酬的政治家的这一面,被他作为情圣的那一面以及作为赋圣的那一面,给严严实实地遮蔽了。

有了这种发现,我才有勇气写这部书,也才有兴趣把这部书写完。读到本书的最后一章,你会同意我的看法。与其说是我揭开谜底,不如说是司马相如以“遗书”《封禅文》为自己有时传奇有时荒诞的一生揭开谜底:他还是那个他,他那被外界打压又被自己压抑的政治情怀,好像早已是死火山了(包括在汉武帝眼里),其实一直是活火山。他一直在装傻、装病、装死,临到死期将至,却又活了。一只复活的凤凰。

司马相如其实并未放弃追求。至死都在追求。追求立德、立功、立言,追求不朽。追求不朽中的不朽。

司马相如所追求的荣誉,在唐代达到巅峰。正如祁和晖《苏轼小贬大崇司马相如》所说:汉魏晋唐间,政界学界文界对司马相如其人其文的评价,总体上是肯定其为文家,建功业与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的个人操守,这是当时历史的主流眼光,纵有文士指其私德瑕疵也属“个别”现象,并且用词都甚理性。到唐代,司马相如成为唐代士人普遍的“异代知音、人生偶像”。唐人“赞相如之才,羡长卿之志”;“羡相如之遇,抒人生之悲”;“叹相如之情,颂风流之事”。“文人得意时,以相如之才自诩;失意时,以相如之志自勉。”“唐人普遍推崇相如,批评的言论非常少。”确实,唐人一般都乐于自拟司马相如,亦乐见别人将自己拟为相如。

(摘自《凤凰琴歌——司马相如》,洪烛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2020-04-01 □洪 烛 1 1 文艺报 content54146.html 1 司马相如一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