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终结的遥远

——《花落花开人世梦》创作谈

□许丽晴

这篇文字原本是欠着的——说是“欠着”,一点也不为过。作为后记或创作谈大多是付梓印刷前交稿的,近两年来,出版社和表姐也一再问及此事,可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找不到感觉,一直找不到,或者说无法抓住什么,可我总又同样无法拒绝——冥冥之中又觉得与她们会有某种交结。

会在哪里交结呢?

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大观园里众多形态各异、各具秉赋的女子们,她们来了,又去了。正如张爱玲所说,红楼梦不是一个梦,而是一个巨大而幽深的谜。我茫然而又焦虑。

两三年中,我时常处于一种习惯性的忙碌和琐碎之中,机械地行走、公务、做事,只是在日子的缝隙之中不时提醒自己:该回去了。在那个生活惬意温情宜居的苏中城市,被病痛折磨不已的母亲日甚一日地衰老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在断断续续的清晰中活回自己的世界。那个寒冷的冬天,她像是闯过了鬼门关,只是突然从此安静了,再没有病态的絮叨和呓语,不再需要每天服用日本进口药物。小辈们庆幸之余相互鼓劲,加一把劲,咱家定能再出一位老寿星!要知道,咱小脚外婆就是活过100岁的呀!可是,事实并不如大家想象的那样,母亲的病情似乎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发展,她再也不愿意下床活动,极少开口说话,多以点头或摇头或极简的字句来交流。再后来,每有亲戚来探访,她只能努力着以眼神表达了,然后默默地流泪。我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截取和她在一起的光阴。大家似乎习惯了这种事务料理生活,疲倦中麻木着,谁也没有想到,终于有一天,它会戛然而止。

那个阴雨连绵的冬夜,母亲终于走了,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所有属于母亲的一切终于离去。返宁的动车启动的那一刻,我忽然悲从中来,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和衣襟。掩面而泣的我,猛然急切地想要留住母亲的一点什么,哪怕一点点气息也好。檀香扇,而那把《红楼梦》人物檀香扇,毫无悬念成为我的首选。

多少年前的一天,那柄精巧的折扇在我面前缓缓打开,扇面镂空雕刻的是黛玉葬花图案,画面玉人如风,花落似海,淡紫色流苏坠子微微地泛着洁净的晶莹。一股异香弥漫开来,惊异之下的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吮吸着,陶醉着。

我是在“晒伏”的季节里认识那把檀香扇的。苏中地区有伏天暴晒衣物的风俗,一来防潮,二来除菌。每逢那个艳阳当头的晴好日子,实际成了母亲的小型衣物展陈会。作为父母晚婚晚育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我,对父母的印象自然是从他们的中年时代开始的。一身戎装的父亲虽然对我偏爱有加,平日里却不苟言笑。教师出身的母亲温和端庄,或许是为人师表的思想早已根植于母亲思想深处,无论家里家外,她都堪称是称职的母亲和教师,勤勉、努力、节俭、善良,大方得体一板一眼。可是,她的这种单纯甚至“刻板”印象终于在一个“晒伏”的日子被打碎。懂事不久却又喜欢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的我,从花团锦簇中翻看到那柄包裹在锦盒中的檀香扇,还有那件天鹅绒掐腰旗袍、付绸方格连衣裙、翡翠手镯、玉扳指……正如刚刚窥见万花筒秘密的顽童一般,见惯了“文革”年代军装绿丈青蓝的我立马被面前这五彩斑斓吸引了,再也挪不开脚步。从那以后,每年的晒伏,我都兴奋不已乐此不疲地主动“请战”帮忙,为的就是一饱眼福,见识母亲那些漂亮的箱底货,特别是那把幽香四溢的檀香扇。我一次次小心翼翼打开扇盒,反反复复嗅着,一边惊叹着,打量着,恨不得把它藏到心底里去,一边心生欢喜地想象着母亲曾经风姿绰约的美丽年华。事实上,当时的我真的仅仅是孩童的一孔之见,在后来日渐长大的日子里,母亲不顾当时打倒“封、资、修”的极左思潮,跟我说起四大名著,特别是《红楼梦》诗词和自己的理解。金陵十二钗、木石前盟、蘅芜潇湘……读过不知多少遍的母亲,一提起《红楼梦》,就沉浸其中,脸上发出异样而神秘的光泽。可是,当好奇心重的我提出想看书的念头时,她又顾虑重重断然拒绝,直到我再三苦苦哀求,她才面色凝重地将粉纸四四方方包好的四卷本《红楼梦》放在我面前。我如获至宝,开始了一知半解囫囵吞枣的阅读。没多久,母亲又将那本淡蓝色封面的《〈红楼梦〉诗词赏析》递给了我。相比原著的博大精深,年幼的我更喜欢并容易接受那些风格鲜明乃至于朗朗上口的诗词。而通过母亲对这些诗词的解读赏析,我对《红楼梦》原著有了基本的了解,也更多地了解母亲。特别是在一个个寒冷的冬夜,忙碌了一天的母亲坐在灯下,或是仍在批改学生作业,或是仔细拾掇着她那件绛紫色真丝提花驼毛夹袄,还有淡青色皮袄,都让幼小的我见识了母亲不着痕迹的清高和讲究。而她那总爱配搭着穿戴的黑色低腰翻毛马靴,更有喜欢甩甩短发裹搭在前襟的湖蓝色羊毛围巾,又为她平添了几分温柔的干练。

渐渐长大的我在琐碎日子之余,曾经腆着脸问过母亲当年的景致,母亲笑而不语,只是告诉我,她从师范毕业之后,很快在老家参加了工作,年纪轻轻地当上了团总支书记,时常到周边演讲和活动。后来呢?后来认识了你爸呗。知道母亲心性的父亲,见面不久就送了这把檀香扇。母亲说起这些时,脸上透着亮,一脸的风轻云淡。

是啊,云淡风轻的母亲那时的确让人羡慕。当时的小城里,丈夫有头有脸,自己家庭条件优越,特别是跟身边的一帮略显土气的官太太相比,母亲粉面如玉,苗条清秀,又有体面的职业和三个聪明活泼的女儿,她自信,而且满足。带着这种满足和自信,她勤勉地做事,拼命努力地工作,时常到很晚才回家,经常把一摞一摞的学生作业带回家来批改,要么就是利用晚上时间家访,差不多连年评为先进工作者。学生中家庭条件很差的,她就带些吃的或者钱和粮票塞给他们。当年一位品学兼优的贫困生的住处离我家不远,家中兄弟姐妹9个,母亲便以让他帮着挑水等家务的名义设法接济他家,后来我父亲又推荐他上了上海第二军医大学,使他彻底改变了命运。生活中她永远“长姐如母”,大姐风范,热心帮人助人照顾人,每天的日记不仅记录生活的日常,更是她的备忘录,亲友们的难处她都会记下,并千方百计去周全,是亲友眼中最好最温暖的“大姑妈”,最慈爱的“大姑奶奶”。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当年岂止是个有景致的人,更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知是因为我天生敏感,还是因了职业的缘故,我一次次撞破母亲的过往,了解母亲更多令人且惊且叹的生活经历,感慨她对命运一次次的艰难抗争。早年外公早逝家道中落,生活的重担落在三十出头的外婆肩上。虽然木材行主的外公生前也曾积累了家财万贯,但久病的拖累,家境已是元气大伤,而三个已成年的儿子鸦片成瘾,竟嚷着要分家,外婆孤儿寡母带着自己六个年幼的孩子,只得开始靠变卖家产细软勉强度日。母亲是长女,那年才12岁。供了私塾,女大当嫁,急于安排儿女的外婆求成心切,一念之下自作主张将母亲许配给县城东头一富家公子。母亲得知后坚决不依,说服外婆不成,干脆辫子一甩,直接奔县城找上门去游说,并表示坚决不婚的决心。好在当时社会风气已经开明,这桩婚事只好作罢。心存愧疚的外婆自感对不住长女,自此决意听凭女儿婚姻自主。可是,女儿性子大,心更大,她想走出自己的天地,闯开自己的世界。金莲三寸的小脚外婆啊,哪里懂得读书见了些世面的女儿的心呢?过了些日子,那天放下碗筷,女儿帮助收拾了房间招呼弟妹上床,嗫嚅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小脚外婆自是又张大了嘴巴,天哪,还要读书?母亲连忙解释说,我都想好了,只是读师范,学校吃住全包,不会增加家里任何负担。母亲只顾把打好的腹稿一遍遍地说与外婆听,她哪里想到,此时的外婆与她想的根本南辕北辙:一个年已20岁的大姑娘,不好好地寻个人家嫁了,自己这为娘的能说得过去?!再说,其他的开支也没法凑啊!小脚外婆自是坚决不允。磨了两天,外婆仍然不松口。第三天,母亲心一横,干脆绝食。天哪,这下可是要了外婆的命了,爱女如命的外婆妥协了。随你吧,我的祖宗!

如愿以偿的母亲没有欣喜若狂,她知道自己的母亲着实不易,自己不能给家里添累。不能开源,只有节流。为了省钱,她把外婆为她精心备下的嫁妆——那些昂贵的貂皮、绸缎旗袍等值钱的一件件卖掉,以作日用;为了省钱,她每次往返学校都是步行,80公里的路途要拼命走上两三天才能到,每次脚板都起一片血泡;为了省钱,她坚持自己缝制卫生用品……她近乎自虐地对待自己。青春年少的同学们嬉戏玩耍时,她常常独自一人安静地看书、写作业,她知道自己的这一切来之不易,她必须珍惜。为了心中的梦想,她苦苦坚持着。我曾经见过母亲早年的一张照片,七八位女生相依相偎,在河边柳树下的合影,清秀苗条的母亲迎着镜头,风舞裙摆,沉静美丽。我想,这时的母亲,心境是明朗的。

母亲的这些经历多半是后来从亲友那里得知的,她不是个善于自书的人。我唏嘘不已,这时,我觉得自己才真正深入地了解了母亲。她坚强执著,勇敢与命运抗争;她渴望独立,坚持女性自尊自律自立;她追求完美,做人做事力求尽善尽美,宽厚仁爱……她的言行让我等小辈汗颜,实难望其项背。我时常在想,亲爱的母亲,真没有想到你的生命如此丰盈宽阔波澜曲折,饱含人世沧桑和历史的沉重,你的生命里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为什么不与我们解读?与我们分享?那些经历和苦难其实都是你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你的财富,更是小辈们的珍宝啊!

最后两年的日子,日渐严重的思维和语言障碍,让母亲状态愈发艰难,已渐渐不识人事,几次甚至连我都茫然以对了。她在日渐衰竭模糊的意识中离我们渐行渐远。不止一次,我在揪心地呼喊,妈妈呀妈妈,我是小晴,是你天天心心念念的小晴啊,我又回来了,从南京回来了啊,回来陪你了啊!你不是等我的吗,天天盼我的吗?!我知道,只要听说我要回来,你就肯好好吃饭;只要听说我要回来,你就不肯早早睡觉,一定要等着我;只要听说我要回来,你就安静下来,不闹也不吵,就和没病一样……妈妈,亲爱的妈妈,我要你亲口喊一声,喊一声——小晴,那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啊!

我们姐妹天天祈祷,可是,疯狂肆虐的病魔没有停止罪恶的脚步。好几次,母亲见了亲人,都只默默地流泪。她一定是预料到自己的生命之路将不久,也是对亲人的最后无声告别。不多的日子里,母亲曾在昏迷中呼唤父亲的名字,那是她用生命珍爱的唯一一个男人。

母亲一天天远去,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更没有告别。我想母亲,又不敢想母亲。因为我知道,面对母亲,我会很疼,痛彻心扉,不能触及。我又在想,没有告别,一定是母亲不想告别,留给我们的,或者是长久的期待,或者是遥不可及的终结,这或许是母亲留下来的又一密码。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家族之中的其他女性。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过我那从未谋面的美丽的小姨的故事。我曾发疯似的想去寻找梦中的白桦树,寻找小姨年轻美丽的身影。50多年前,18岁的小姨瞒着家人执著地报名支援北疆。所有的亲人都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会成为永远的遗憾。漂亮的丹凤眼、长及腰下的乌油油的长辫、兵团文工团的报幕员、倔强的性格……结婚前一天遭遇车祸的小姨在我出生的前几年在北大荒香消玉殒。我是从母亲珍藏的照片和长辈的谈论中知道小姨凄美伤感的故事的。好多次,我朝着北方遥遥地望着,我知道小姨长眠在那里。也不止一次打听小姨曾经生活的所在,遗憾的是,事隔多年,过去的一切再也难寻踪迹。

我那历经磨难坚强乐观的小脚外婆,7岁之前父母双亡,娘家舅舅把她抚养成人。续弦嫁给年长20岁的外公,却又青年丧夫,一人拉扯六个年幼的子女颠沛流离,含辛茹苦供养培育他们成长成材,支持他们全都参加革命。解放后,背负“地主婆”成分的她中年痛失爱女,万箭穿心历尽千帆仍热爱生活乐善好施,慈祥仁爱。仁者长寿,百岁寿辰那天,全镇轰动,我们五代儿孙100多人济济一堂,共同为她老人家祈福万年。

我那大姨性格外向爽朗泼辣,曾经热血沸腾年轻走边疆,后来激流勇退安心守工厂。长相与我母亲酷似的她心直口快,两姐妹因了性格差异又同城而居,中青年时鸡零狗碎摩擦不断,却总是姐妹情深血浓于水谁也离不开谁。与小8岁的丈夫琴瑟和谐妇唱夫随堪称模范夫妻,也是母亲家族中目前唯一一对双双健在的夫妇。虽年已耄耋,普通工薪阶层,但生活安稳儿孙绕膝,知足常乐日日感恩。

……

还有我果敢能干的大姐,善良知性的二姐,以及同为文友的昆山表姐,等等,或许家族基因强大的原因,或许是母亲及父辈潜移默化的影响,无论在工商、卫健、邮电等部门,都在生活的风雨中坚强乐观地活着,无一不是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踏实工作着生活着,对社会负责,为家庭尽职,稳稳把握自己的命运,把各自的角色演绎得丰满鲜活,活色生香。还有几个舅妈、表姐、表嫂,还有那些堂表亲戚、亲朋好友,每每在一个个不经意相聚的日子里,在一个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热闹时刻,提起曾经的亲情缘分和过往交集,感慨岁月如梭年岁已长,涛声依旧而我们已老。细细感念生活的点点滴滴,品味其中的甘甜清苦和曲折迷惘。再回首,猛然间,身边簇簇新竹已经长成,儿孙谈笑踏浪而去,恍若青春再回人间。

表姐惠敏邀我红楼相聚,我欣然以赴。那里,驻有母亲的灵魂,母亲的气息,曾经是我流连的家园,梦里的故乡。

现在,远远地瞅着《红楼梦》里各式女子绝美的芳容姿态和环珮叮当,于日渐凄冷凋零的鼓瑟笙箫中,自有感慨和叹息,我们或许没有阆苑仙葩的旧时月光摇曵生姿,更没有红楼金梦的晨钟暮鼓气象万千,可是,烟云散尽人事未尽,我们拥有的将是明天和未来,那里有沧海桑田山川河流,有山重水复四季更替,更有春暖花开鸟语花香。我们在清朗广阔的穹宇之下,努力地行走,再行走,无惧梦魇,无惧险阻,我们一直向前,永远向前。

清明了,母亲。女儿来看您。

2020-04-01 □许丽晴 ——《花落花开人世梦》创作谈 1 1 文艺报 content54149.html 1 终结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