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直播时代的文学

■宗 城

宗城,青年写作者,作品散见于《ONE》《单读》《作品》《青春》《财新周刊》等。

我们活在一个人人直播的年代。打开手机,足不出户,一块小小的彩色屏幕,联结了从西藏到上海、从黄土高原到内蒙草原的人们。有一组数据说:“2019年6月,网民观看直播的人数已经达到了4.3亿。”在我的身边,几乎人人都在收看直播,即便是古典的出版社,也开始直播卖书。

直播融入了全民的生活方式,它象征着更轻、更快速的生活。身处直播时代,文学人士的担忧是,直播会不会加剧文学的边缘化?当互联网时代已经造就了严肃文学的式微,直播会进一步瓜分人们对文学的兴趣吗?

这个问题的大背景,实则是媒介变革时代文学的走向。当人们谈论直播会不会改变文学,他们担忧的其实是,媒介变革导致的更快餐化的环境,会不会杀死严肃文学?这个论调已不新鲜,早在手机流行时就有了,但文学和直播的关系,并不是针锋相对的关系,就像古典乐和流行乐,大众喜欢听流行乐,但古典乐并没有死,依然有它的固定受众。今天,尽管艺术的载体变了,比如老一代人爱听的唱片,现在已经变成了网络付费,但艺术的内核没有变,依然有很多人付费支持艺术家、购买实体书,这说明媒介变革时代,文学有它固定的受众,这些人不随雨打风吹去,他们对文学有虔诚的热爱,留住他们,文学就不会死去。

直播等形式不会杀死文学,它只是分割了文学的娱乐功能,让那些本就对文学不那么热爱、把文学作为消遣方式的人们,转移到了直播平台。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19世纪,文学,尤其是小说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当时没有手机,也没有各种社交软件,平民百姓消遣的手段很单一,在日复一日的疲惫生活里,小说成了他们的一盏灯,一个憧憬远方的入口。古代流行说书人,比如明清的章回体小说,阿拉伯世界的《一千零一夜》,它们都有说书人的趣味,为什么说书人在当时的民间流行?因为老百姓去一趟远方太难,生活太累,文学成了他们解忧生活的良药。简而言之:前互联网时代,文学是大多数人的消遣手段,但互联网崛起后,这部分消遣功能被综艺、电影、直播等媒介取代,文学的娱乐性被瓜分了,这是它流失读者的主要原因。

文学作为一种形式,它的优势在于深层次的阅读享受,而不是轻快的、即时性的刺激。另一个佐证,就是我们发现今天卖得最好的文学,往往是有电影镜头感、文字上比较轻快的文学,它们是一种轻盈文学,让人读着不累。比如网络文学的流行,比如严肃文学中汪曾祺、沈从文等作家的长销,都是由于他们的文字不累人,很愉悦。直播时代,轻盈文学会更加受宠,一些作家为了顺应潮流,将创作出和手机直播、影视化改编结合得更紧密的文字,比如在创作时更注重镜头感、大量短句的运用,还有对网络聊天场景的书写。2019年翻译入国内的小说《聊天记录》,就是一本写网络社交的小说。

近年来图像小说的崛起,也是媒介变革时代的产物。所谓图像小说,即它不是纯文字的,而是运用图片来交代故事。这名字听起来新鲜,换个说法你就知道了——漫画。漫画也是一种文学形式。如果你质疑这句话,可以阅读《进击的巨人》《钢之炼金术师》《阿基拉》这些漫画、动画作品,你会发现,优秀漫画给予人的震撼,不亚于一部《百年孤独》。

直播不会造成文学的衰亡,只要有人在,文学就在,但直播会影响文学的生产机制。它不仅是经济上的影响(比如出版社利用直播增加文学图书销量),也是对作者创作意识的影响。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股直播文学浪潮的兴起,我无法具体描述它的形式,但不妨设想几种可能,比如一种配合直播、短视频的“短句文学”,它会借鉴诗歌、俳句,但在节奏上更符合直播时代的需求。比如融合虚构和非虚构、提供一种交互场景的小说。这不是新事,品钦在他的《万有引力之虹》里就玩过,真真假假,虚实不清,也是虚构和非虚构结合的尝试。

近年来,非虚构成为热词。以《人物》《GQ报道》《正午故事》《真实故事计划》《谷雨实验室》等媒体为主的非虚构创作,成了读者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它们在对新闻的捕捉上,有虚构文学无法比拟的快速性。这股非虚构浪潮,其实最初源于杜鲁门·卡波特创作的《冷血》。在特稿作家盖·特立斯的发扬下,它成为美国的文学风尚,进而传播到中国。时下说的非虚构,是指注重文学质感的特稿报道,强调真实性、故事性和制造读者的情绪共鸣。为了引起读者感动,制造流量盛宴,非虚构时常会陷入写作伦理的问题,被读者质疑它是一种局部的真实,或者说,过度注重故事性的非虚构,反而更像一出戏。类似谈论常见于网络,在此不赘述。但显然,非虚构已经成为文学中不可忽略的一块疆土,而传统虚构作者在这股热潮中,不可避免地感到“影响的焦虑”,或者说“关注度上的天差地别”。(当一篇非虚构稿被全网热议,大部分虚构小说只有几百个点击量。)

小说作者光靠小说养不活自己,只能从事副业,在今天,全职小说家正走向黄昏,这不仅是中国的困局,也是一个世界性问题。2019年的一个新闻:“英格兰艺术委员会(ACE)发布的一份行业报告,令海外书评界得出颇为悲观的结论:图书尤其是纯文学新书的整体销量日益萎缩;数据显示,2005年到2013年,将写作当成全职的英国作家比例从40%下降到了11.5%。”报告称:“在今天的海外图书市场尤其是严肃纯文学领域,一本小说的销量只有3000本已经不是件丢人的事了。”

身处在时代变革的关口,从事严肃文学的作者需问自己一句:“你为什么选择文学?”如果是为了美酒和豪车、山呼海啸的关注,这种欲求并不可耻,但很遗憾,文学可能无法满足你这个心愿。这里面不需要说谎,它就是一个很明白的现状。在今天,如果你选择文学,即便你写得很好,可能你也不会被看见,你这辈子,或许都像那个聚斯金德笔下的夏先生,重复着“寂寞的游戏”。此刻出名的快车道是直播、选秀,即便在文字领域,做一个公号写手也比写文学更可能出名,所以,作者们需要想好,究竟是为了什么选择文学?如果是为了名利,不妨理智地撤退,去选一条更开阔的道路,但如果,你是发自内心地热爱文学,坚信文学具有它独特的魅力,那么就继续写,不必去理会他人的冷嘲热讽,一笔一画地写出你的山川和江海。

在急速前进的时代,退一步有退一步的欣喜。每一代人都在谈论文学之死,但至少到现在,文学依然活着,而且比唱衰它的人活得更长寿。今年一个令我惊喜的新闻,是全球疫情期间,很多被隔离的人开始阅读长篇小说。比方说在英国,《战争与和平》《傲慢与偏见》《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销量都大幅提升,当全球性的灾难发生,我们看到文学这一古老的形式再次成为众人的选择。有一种神秘令文学恒常如新,它也许并不快捷,也并不具有噱头,但在灵魂跌落谷底之际,文学,仍可以是昏暗洞穴中的一盏灯。

2020-04-24 ■宗 城 1 1 文艺报 content54422.html 1 直播时代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