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新出版的《波兰当代电影》中,阿妮塔·皮奥特洛夫斯卡谈到,波兰语中的“波兰”是阴性的,尤其在以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和绘画为代表的经典波兰文化中,波兰常常被表现为一个受难的母亲形象或者“波洛尼亚”(牺牲精神),“女性在文化的爱国主义范式中早已占据了一席之地”。这种观念深深影响着当代波兰的电影创作。直至新世纪以来,觉醒了的女性意识和女性主义才在波兰的电影艺术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与电影中“女性”的遭遇类似,尽管波兰戏剧拥有悠长的艺术传统和厚重的审美积蓄,但在女性形象的阐释、性别身份的认同和女性社会地位的吁求上,长期以来,不少作品的创作还是多少受到传统的影响,很难跳出经典波兰文化对女性的限定。
从格洛托夫斯基、康铎到陆帕及其他的弟子们,波兰戏剧曾在欧洲乃至世界产生重要影响的导演清一色的都是男性,为外界所熟知的女性剧作家、导演少之又少。男性导演在强势地推动着波兰剧场的创造与革新,展示着波兰戏剧猛烈、桀骜而奔放的气质。然而,在近10年崛起的一代导演中,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不同代际的女性导演闪耀亮相,并在不同的戏剧节、剧院发出各自独立的声音,以卓越的舞台创造、敏锐的社会发现、前卫的身份标识彰显着女性导演的剧场存在。像2019年的克拉科夫神曲戏剧节,女性导演的作品数量就与男性导演平分秋色。这看似偶然,因为这一届戏剧节的主题之一就是女性及妇女运动,毕竟最近两年波兰社会中对女性社会角色的讨论、妇女争取权利的运动越来越多,女性导演关注、思考女性有天然的优势;但又合乎实际的必然,那就是女性导演日渐活跃并成为不少剧院艺术总监、中坚力量,正在形成波兰剧坛独特的女性风景和值得研究的创作群体。这些女性导演涵盖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不同代际,经历了波兰戏剧新剧场运动和诸多的社会变革,学科背景多元,艺术资源丰富,生活触角宏阔,往往又兼具编剧、导演、演员等多重的创作身份,这些先天的优势和女性独有的敏感、细腻、情感经验,不仅使她们冲在了波兰剧场革新的前列,也于差异化的选材中拓展了波兰戏剧表现社会、人性的疆域。
在这些女性导演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多数女性创作者擅长驾驭的题材和内容,比如女性在社会、婚姻、两性等的地位和角色,特别是在处理性别歧视、情感隐私以及社会边缘性、伦理性、禁忌式话题时,她们有不同于男性导演的冷峻与犀利。但更多的时候,她们也会跳出性别、身份,去关注和思考波兰,乃至欧洲当下面临的诸如政治、宗教、难民、战争等广泛的议题,并从对欧美经典文学、戏剧的重新组合、阐释中,寻找适合个体表达的材料和形式,体现出波兰导演在直面现实和人性真实、探究戏剧的功能与存在价值,以及剧场变革理念和追求上的默契、共通。
伊沃娜·肯帕(Iwona Kempa)是波兰“60后”女性导演的代表之一。她曾先后毕业于雅盖隆大学和克拉科夫国立戏剧学院,是一位从戏剧研究走上了导演、教学的剧场革新者。她的创作一部分集中在经典剧目或者文学、电影的改编上,只是与偏重于主题当下化的导演不同,她更喜欢对演员进行真实情感的捕捉和引导,以此展现处于极端境遇中的人的选择,特别是女性形象。像改编自英格玛·伯格曼的《私人谈话》(Private Confessions),就把重心聚焦到了女性在面对丈夫和情人时那种情欲背后的真实处境上,在真实与谎言的选择中,塑造了一个困扰于追求个人爱欲与背叛婚姻家庭的女性形象。但肯帕更多的创作还是倾向于当代题材,比如女性的社会角色问题。把严肃问题用幽默、讽刺、轻松的方式加以传达,是她的导演特色之一。2019年的克拉科夫神曲戏剧节上,由她编剧、导演的《女人诠释世界》(Women Explain the World to Me)就体现了这一点。该剧参照的是丽贝卡·索尼尔的女权主义代表作品《男人诠释世界》,讲述了5位来自不同时代的克拉科夫女演员的故事。作品以与女性有关的、广博的历史、传记、文学、研究等为基础,延伸出男权社会下5位女性私人化的成长体验,她们困扰于现实中暴力、歧视、性侵犯等威胁,但并不妥协和退缩,而是用她们复调式的观点和声音,以愤怒而非挑衅的方式,传达她们对女性社会价值的坚定维护。演出中,导演让5位女主演以朋克造型和演唱的方式出现,多少有一种与主流社会观念相对立的意味,同时,这种造型上的反叛与表演方式上的私密化,也让观众对女性的独立地位和现实诉求有了更多的理解和认同。
“70后”的玛雅·克莱柴夫斯卡(Maja Kleczewska)先后求学于华沙大学心理学专业、克拉科夫国立戏剧学院导演系,成为导演之前曾担任过陆帕的助手,还与瓦里科夫斯基合作了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1997)。多学科的专业背景、与成功导演的密切合作、对人物心理与外部世界对立与紧张关系的专注,使她的作品带有明显的新潮色彩和实验气息。特别是在人与空间关系的处理上,用写实的、变形的、甚至是超现实的空间去展示人的内心、精神的分裂、延宕、歇斯底里,成为她表现人物、阐释理念的一个重要方式,这尤其体现在经典剧本或者电影的改编上。她在2018年克拉科夫神曲国际戏剧节的获奖作品《重压之下》(Under the Influence)根据美国导演约翰·卡索维茨的电影《受影响的女人》改编。剧作延续了电影对女性问题的关注,讲述了主人公玛贝尔(饰演者桑德拉·科曾尼克获得当届最佳女主演)中产阶级式的家庭生活,展现了一个在爱、绝望、恐惧、矛盾的精神折磨中走向疯狂的女性形象。为了表现玛贝尔的压力,导演设计了一个写实化的生活场景与虚拟化的影像画面并置共存的空间,夫妻生活、情感关系在这两个空间并行、放大着。只是依靠大量酒精进行自我维系的玛贝尔的现实的空间与影像的空间经常是分裂且错位的,表面看似平静的玛贝尔,影像中的精神世界早已抽离,不稳定的情绪、日常生活的恐惧、紧张的婚姻关系等等,都让玛贝尔身份紊乱、行为难以控制。显然,导演是想借玛贝尔这么一个敏感的、带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形象去思考现实女性角色的界定和自我定位:女人为了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和抱负究竟意味着什么?玛贝尔的疯狂和异质化的情绪表现,是不是一种偏离社会标准和道德正统的行为?婚姻、两性关系中什么样的彼此理解才是真正的默契与相知?通过玛贝尔这一女性形象,导演抛出了一系列跟当代女性密切相关的疑问,而社会的改变恰恰要从两性之间的分歧入手。
在克莱柴夫斯卡看来,对经典名著的重现还原是危险的,必须要找到作品跟当下,尤其是创作者思考之间的关系,并把观众的见证与参与纳入其中。在其最新作品《哈姆雷特》中,克莱柴夫斯卡将故事放在了波兹南的一个旧屠宰场改造的空间里,杀戮、血液、残暴的空间隐喻已经为哈姆雷特的命运做了暗示。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后戏剧剧场实验,浸没式的演出环境、反戏剧性的表演呈现、拼贴式的文本处理、多层时空的交叉处理……导演所要探讨的不仅仅是哈姆雷特的孤独、无助,而是这个略带神经质的个体英雄与所处的环境之间的一次敌对行为。哈姆雷特被包围在处处遍布着暴力与威胁的环境中,他的“壮举”与观众组成的“围观者”一起,显示着一种面对现实的挫败与无力,这或许才是人的生存的荒诞所在。
与前代导演对女性社会角色、女性声音的表达、陌生化的叙事视角不同,上世纪80年代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女性导演,因为没有政治变动和社会转型带来的刻骨铭心的思想冲击,对于现实问题的处理和提炼越来越倾向于个体化、碎片化、边缘化,她们更擅长于把握极具时效性、当下性、即时性的话题,运用现代、前沿的技术形式,让剧场在成为社会论辩场的同时,进一步打破着观众对剧场的想象与体验。像2019年克拉科夫神曲戏剧节参赛剧目《牛仔》(The Cowboys)的导演安娜·斯莫拉(Anna Smolar)就是其中的代表。斯莫拉毕业于巴黎索邦大学的翻译与文学研究专业,曾在戏剧、电影等不同领域与波兰导演陆帕、阿格涅什卡·霍兰等合作,是横跨波兰、法国的新锐导演艺术家。近些年,她广受好评的作品有《犹太演员》(Jewish Actors)、《恶灵》(Dybuk)等。《犹太演员》,据斯莫拉自己说,是一个试图描绘一组模棱两可的身份的“奇观”,其中的“演员”要面对自己假设为“犹太人”的身份和任务,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要经历谎言和事实、历史与当下的双重考验。《恶灵》关注的是暴力机制的生成,一个因现实暴力而自杀的男孩以鬼魂的身份重新回到现实,顺着他的意识流程,剧作以间离的方式揭示了暴力在个人选择与集体罪恶之间造成的伤痕与阴影。以“激情和幽默的口吻”关注边缘化的社会议题、“亲密和感同身受”的舞台实践和表演探索,为斯莫拉赢得了波兰艺术界最重要的荣誉“政治周刊护照奖”(Paszporty Polityki)戏剧奖(2016),她也是第11位获得该奖项的女性戏剧导演。
《牛仔》涉及的教育话题与波兰稍早些的教师罢工相对应,探讨的是教师的社会使命和价值,以及在实际工作中遇到的困难。该剧的文本是旁征博引的产物,包括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爱弥儿》、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的《无知的校长》、波兰教育家雅努什·科扎克的《儿童享有受尊重的权利》等文献作品。演出将时空带到了美国西部蛮荒的环境下,通过现实时空的抽离,将教师、家长与学生之间的交锋与冲突置于一种隐喻性的决斗中。到底是谁在“殖民”谁?哪一种方法才是成功培养年轻人的正确方法?教师的教学过程中还会遭遇哪些来自制度和体制的胁迫?一系列的问题都在《牛仔》中得到追问。剧中,演出的环境从现实的波兰来到美国的西部,实际上是将关切的问题从特殊延伸到了整个人类和文化的语境,斯莫拉希望以此方式,让观众看到现实问题背后普遍存在的矛盾与危机。
获得2019年“政治周刊护照奖”戏剧奖的薇罗尼卡·施査维恩尼斯卡(Weronika Szczawińska)是集导演、编剧、表演者于一身的复合型舞台艺术家。生于1981年的她先后毕业于华沙大学和华沙戏剧学院,并在波兰科学院艺术研究所获得了博士学位,是波兰当代城市戏剧论坛的创始人之一,该论坛汇集了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出生的年轻导演和剧作家。施査维恩尼斯卡的戏剧关注的领域比较广,最初热衷于对波兰历史与记忆的挖掘,之后尝试将女性主义和性别问题搬上舞台,而当下的作品则更多的与战争、政治和现实相关。在她看来,剧院应该秉持自己的社会责任,艺术家也应该坚定某些价值观,但不能放弃寻找与公众沟通的方式,包括通过情感和分享经验。《永不战争》(No more war)和《谈论树木》(A Talk about Trees)是她2019年的两部最新作品。前者跳出以往反战题材作品的模式,以一个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的记忆回溯的方式,对历史进行了摒除意识形态干扰的叙述。剧中,91岁的阿德拉回到了她年轻时错综复杂的事件、图像和文字中,但这些回忆的材料在5位表演者——3位演员、一位导演和一位音乐家的演绎下,通过DJ音乐会的形式具有了新的含义。也许受到美国前卫音乐作曲家威廉·巴辛斯基的“解体循环”的启发,剧中涉及记忆的解体、消失、变形和转换都成为了音乐和戏剧行动的出发点。一方面,手指拨动留声机,音乐带出了历史的记忆,另一方面,身着各式盛装的演员用夸张的表情动作渴求获得观众的掌声,以便开启新的记忆讲述,每一次历史记忆回溯完毕,现场幽默的互动随之开始。演出只是展示创作者和表演者提供的信息,而不去做任何的评论,那么,战争对于今天究竟是值得铭记的记忆,还是众生喧哗式的叙述中的一种,当代人应该做出自己的选择。后者是由5位不同表演领域的艺术家合作完成的实验性演出,整场表演将风景还原为单一的对象——树:把一棵树既看作一个物理对象和一个想象对象,看作抵抗的牺牲品和象征物,也将其视为诗歌和政治的主题之一,以及与我们这个物质时代相关联的对应物。演出通过贝托尔特·布莱希特、菲利普·拉金以树为中心的诗歌穿插,多风格音乐氛围的营造,游戏式的介入与扮演,让演出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协调性与指向性,并在简单、诗意中将观众的思考导向了生态和气候问题,让表演与当下产生了奇妙的关联。
除了上述4位有代表性的女性创作者,阿格涅什卡·格林尼丝卡(Agnieszka Glińska)、卡塔日娜·卡尔瓦特(Katarzyna Kalwat)、安娜·卡拉辛斯尼卡(Anna Karasińska)、玛格达莲娜·什佩赫特(Magda Szpecht)等也是活跃在当下波兰剧坛、极富独创性并值得予以关注的女性导演。然而,对于这些被寄予着戏剧未来希望的年轻一代艺术家,有波兰戏剧评论家也谈到了她们面临的现实“困境”:不少女性导演工作在规模较小的剧院,而且经常是跟编导、音乐家们一起合作完成剧目,独立性欠缺;受制于资金的投入,她们作品中的道具、服装等只能用剧院过去使用过的装置、材料;在作品内容上,很少去触及历史,更多是借助多媒体、影像、音乐等时髦手段表达她们对正在发生的现实问题的关切……诚然,这些问题带有一定阶段性,呼应着波兰青年戏剧人共同面对的挑战和压力,但“她们”一代的崛起,却也从不同的维度呈现了未来波兰戏剧的希望与期待,比如,波兰戏剧教育机构中女性学生的增多,女性参与戏剧创作热情的提高,越来越多女性导演的创新实践得到肯定,青年观众对女性导演的追捧等,这些都在无形地影响着舞台上、剧场中的每一次改变和挑衅,孕育着波兰戏剧逼近现实、透视人性、拷问灵魂的新的求索、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