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影视

故乡所召唤和赐予的

——纪录片《文学的故乡》漫谈 □张清华

贾平凹

阿 来

迟子建

毕飞宇

刘震云

莫 言

文学起源于故乡,这说法是否可以成立?教科书上正确的观点是“起源于劳动”,但一般来说,“吭唷吭唷”的音节过于简单了,只能是太原始的形式。而故乡一旦出现在文字和语句中,那便是一个抒情者,甚至是“主体”的诞生了。

这时,文学便获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熟。以最早的《诗经》为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小雅·采薇》中的故乡之咏,一个离乡归来的游子近乡情怯,发出了近乎百感交集的叹息,其中关于时光、亲人,关于生命悲苦、命运离愁,复杂的情味已尽显于纸面。还有《黍离》篇中,那位行路者的无端感慨与追念,也浸淫着一个游子的旷世忧伤:“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这分明是一个“大地上的异乡人”的自我况味,他以一个他者和路人的身份,发出了这没来由的追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把那莫名的愁绪,越过了对个体处境的描摹,甚至于家国之殇的感喟,而升华为了更广远的万古愁,与大悲催。

所以,说骇人听闻亦并非夸张。故乡背景一出,文学便忽地成形,且成熟了。

新文学同样是缘起于故乡。若没有“鲁镇”和“未庄”,焉能有鲁迅,有孔乙己、祥林嫂、闰土、七斤,有狂人和阿Q,有新文学最初的典范和样本?可见故乡之在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构造与创造实践中有多重要。以此类推,没有老北京便没有老舍,没有湘西便没有沈从文,没有大上海也不会有张爱玲。几乎每个重要的作家背后,都隐现着一个故乡的图形,及其无所不在的影子。

当代作家也是一样,时光过去数十年,那些波谲云诡的新潮涌动渐渐平息下去,我们才愈加看得清楚,几乎每个有成就的作家身后,都有一个故乡的背影或轮廓,都有某一片土地所赐予的独一无二的特质,如贾平凹的秦岭和商州、迟子建的雪野北国、阿来的川西北高原、刘震云的中州故土、毕飞宇的江淮水乡、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大地……

甚至色彩——我忽然意识到,这些作家的身后,都有一片不同的色彩,这色调既是自然和地域的状貌,也是作家写作的风神。秦岭的苍茫与蓊郁,与平凹的作品之间难道没有内在的默契吗?子建的抒情与纯粹,同北国的雪野那银装素裹的世界,也是如出一辙。川西北高原那绿色中所带着的藏家的深红与杂色,那高原植物的千奇百怪与五颜六色,难道不是阿来作品中那丰富而难以言喻的色调吗?还有毕飞宇,他那耀眼的油菜花的金黄,仿佛也映照着他的小说中特有的浓郁与热烈,那强烈而主观的情味。

风格即人,也即故乡。在平原上,人似乎显得更加稠密,也更富有戏剧性的纠缠,所以在刘震云和莫言的作品中,我们就读出了那特有的戏剧性,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民俗与传统的积淀。齐国故地上的浪漫与诡谲,不只诞生出了蒲松龄,也衍化着莫言式的怪诞,那奇诡而饱和、烂漫而充满酒神气息的莫言文体;那古老的中州,多灾多难的黄泛区的豫北,也孕育出了刘震云式的幽默,那羊肠之路般的故事,以及那近乎“话痨”的语言狂欢。

“文学的故乡”这说法,其实也近乎时下一个时尚的概念,即“文学地理学”的视角。这灵感得自笔者与张同道教授的交谈,因此我也得以忝列“总策划”的角色。因为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故乡”确乎有着更具体和丰富的“物性”,“物性”的概念源自海德格尔,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一文中,详尽阐述了艺术作品所必须附丽的物质属性,这自是玄而又玄的哲学思辨,与本文的关系并不那么直接。然而顾名思义,从故乡的背景出发,去呈现一个作家的道路:他的成长与创造、他的归来与出发、他的亲情与回忆,都会彼此映现,更深刻地传递出作品的意蕴,以及那些隐约闪烁的原型形象。总之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蕴含着丰富可能的角度,一旦用视觉影像来传达,会有许多“溢出”的效果,会激发更多人对文学的兴趣,启示他们对于文学本身的理解。

显然,这也同样使同道兄找到了创作灵感,并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他视觉表达的具体思路。

然而回想起来,过程还是略有些曲折。最初同道来找我,商量要拍一个关于莫言的文学世界的片子,之后才从这一冲动中,延伸出了拍系列片的想法。同道本是文学中人,上世纪90年代曾投身过文学批评,且有广泛影响,但后来因为专业需求的缘故,他转而从事影视研究,并渐行渐远地走在了纪录片研究与拍摄的路上。但他依然怀揣着一个梦想,就是要在某一时刻,用他的方式再度回归文学。而这次文学与纪录片的结缘之旅,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个“文学的还乡”了。

可是对许多作家来说,他们似乎并不清楚,所谓“纪录片”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差别,所以不愿花费时间去配合。故此协调的过程并不顺利,有时还有些“艰难”。有的作家尽管是朋友,且在我们看来,也是“有别样的故乡”的作家,若参与拍摄,定会有许多不可预期的美妙故事。然而种种原因,我们还是与他们失之交臂了。

当然还有一些遗憾,便是来源于最终的篇幅与容量。拍摄的过程是那么长,精彩的素材与镜头又是那样多,但最终能留下来的却十分有限。另外,中国当代的优秀作家还有很多,他们的故事没有得以在这一系列中出现,庶几是一件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至少我个人想到的作家还有余华、苏童、铁凝、王安忆、张炜、韩少功、格非、张承志……每个人都有一个无限蕴藏的故乡,都有不可替代的文学故事及独一无二的机缘巧合。希望同道兄还能够有精力,有经费和时间,去完成这些未竟的愿念。甚至我记得,他还曾说过要拍一个当代诗人的系列,那就更令人遐想和期待了。

拍摄的过程我未能全程参与,但直接间接地了解,同道团队工作的体量,每一位作家的拍摄,都经历了长时间的实地跟随,大江南北,国门内外,春夏秋冬,整整投入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当时想,同道看来是拼老本了,不计成本,不计得失,定要拍出精品。

今日看来,他的想法确乎变成了现实,这几日我接到大量朋友的来信,夸赞片子的质量,认为不止有故事,有视觉上的冲击力,关键是内在的神韵,将影像与作家的作品,与作家的精神气质,其作品的风格蕴含,诠释得淋漓尽致。

无法一一评述,我只能说几个吃惊:一个是惊讶于平凹的画面感,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低调羞涩的人,但他的一举一动,娓娓道来,都折射出拍摄者体察入微的艺术匠心,他们定然是能够使得人物完全放松下来,忘记了镜头,完全沉浸于同故乡对话的情感世界之中,方才会有这样自然的效果。还有迟子建,她当初是强烈地抗拒拍摄团队的创意的,但是从片中看,她已经完全处于忘我的境地,与她的北极世界、雪国意境,完全地融为一体了。

我还惊讶于几位作家与他们的故乡的关系,是如此地自然和真实,没有溢美,而是充满着对话与纠缠的关系,这里面除了亲情,甚至还有说不出的矛盾与恩怨。因此它是真实可信的,并且由此而获得了应有的丰富与复杂。当毕飞宇见到自己童年生活的村庄,见到那里的房舍与草木,而骤然流泪的时候,当阿来离开年迈的父母,告诉我们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故乡有多美,且成长过程中也充满恩怨纠结的时候,我毫不怀疑,同道和他们一起,找到了真实的,而不是在意念和想象中的故乡。

最难忘的一组镜头,还是我在2017年冬,陪拍摄团队和莫言一起回故乡时的经历。白天我们差不多已经遍访了高密东北乡的那个小小村落,走遍了那些与他作品中的地理一一对应的角落,也见到了他年逾九旬的父亲。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村外的野地里,来到了一片低洼的废弃河道,那里大片的白杨林正在寒风中瑟缩。莫言走在他童年走过的草地上,走过那些坑坑洼洼的林间小径,我们跟随在其身后,也踩踏着那些他踩过的落叶与枯草。我意识到,这镜头确乎深入到了土地,深入到了岁月和故乡的腹地,它将在未来的视觉中溢出此刻的荒凉,而抵达一种别样的深邃。

巧了,第二天忽然下了一场初雪,我因事不得不先行离开,但我知道,他们又去到了那片野地,在茫茫的白雪中,他们重复了昨日的足迹。于是在最后的片子中,就出现了这高度魔幻的一幕:莫言在一片深秋景象的丛林中走着,当镜头穿越了一座林间小屋的窗户时,陡然变成了一片白雪的世界。

一片茫茫的雪地。那时,仿佛《红楼梦》中景致的重现,这部片子也终于回到了哲学意义上的故乡,回到了文学所试图要还原、追索、重现的那个古老而永恒的世界。一切超验的和实体的,幻念的和真实的,所有的意义,以及超越意义的视觉震颤与冲击,都迎面扑来。

于是我想,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文学与影像、精神与技术,在这一刻已实现了完美的结合,那是故乡无私的赐予,以及它无比神秘的召唤。

2020-07-29 ——纪录片《文学的故乡》漫谈 □张清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55667.html 1 故乡所召唤和赐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