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观澜

申霞艳:这次大家细读的是陈谦的《哈蜜的废墟》。谈论陈谦,很难摆脱海外华文写作、女性、硅谷、广西等关键词,也很难不使用代际创伤传递、自我认同、镜像、欲望、空间等理论。她的《特蕾莎的流氓犯》曾引起文学界广泛的关注,并被《收获》60周年纪念集收录,可以视为陈谦的代表作。陈谦是纯理科背景,曾在硅谷工作,后转型写作,主攻中短篇,产量不算高,但转载率较高。新作《哈蜜的废墟》去年在《收获》(2019年第6期)发表后被《新华文摘》(2020年第3期)转载,网上已有一些跟踪评论。

《哈蜜的废墟》以第一人称“我”讲述哈蜜的故事,以哈爸的葬礼开始回叙,慢慢接近秘密的核心——哈妈的心理创伤,哈爸被她冠以“老色狼”的称号,父亲对童年女儿的亲昵被视为性侵犯,他坚持离婚将女儿带到美国。哈妈的创伤来自她对情欲、身体的认知错位,这恰是禁欲时代的恶果。哈妈的控制欲比曹七巧更为隐秘且高明,时尚得体的华服、富丽精美的花园和可口营养的美食使人无法窥探她颓靡、阴郁的内心世界。哈妈臆想的色狼使哈蜜丧失了爱的能力,她甚至想通过延长绝症父亲的受罪来为母亲复仇,但也是在侍候父亲的过程中,在将泳池打造成废墟并与老父亲一起生活的3年,哈蜜对荒原上度过的童年的感知渐渐复活,对异性与人生有了新的认识。

哈妈对女儿的过度保护反而培育出哈蜜的精神废墟;叙事过程穿插着“我”对待女儿的实习和恋爱问题。最终,哈蜜与父亲的植物药学事业达成和解,而叙述人“我”也通过哈妈这一镜像重新反省自己对女儿的控制欲望。

现代小说不再追逐明晰的中心思想,更迷恋发散和辐射。《哈蜜的废墟》在创伤心理、空间意象的对比、镜像的设置、不同语言的使用等方面都有较大的探讨空间,请大家谈谈自己的感受。

空虚、残败和荒凉的精神废墟

吴 夜:精神创伤是陈谦长期关注的话题。在《哈蜜的废墟》中,施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哈妈固然是受害者,但她却把固执和偏见传给了女儿;哈蜜难以形成健全的人格,竟然将仇恨和愤怒抛给哈爸。至此,这场悲剧的发起者完成了身份转换,不得不为当初的冲动承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陈谦借此似乎想告诉我们:一旦个体无法走出先前不幸的阴影,一切获得内心安宁的可能途径都会在不断积聚的负面情绪面前失效,自我就在有意或无意的损人与自损中彻底沉沦。

关于这一话题的叙说并不少见,《哈蜜的废墟》同样描绘两代人的畸形心理,然而当我们读到哈蜜想方设法挽救其父的生命不是出于孝心,而是意欲延长其苦痛,内心还是极为震惊的。更有意味的是,小说中较为开朗、豁达的“我”也意识到自己将步哈妈后尘,难以放下对女儿的监视和控制。这就从更为普泛的视角审视人性。陈谦对刻意强调性别意识,对描绘女性的标新立异和特立独行并无太多兴趣,她总是返诸自身,探寻在不同背景下女性或明或暗的精神痼疾与解救之道。这既是陈谦关于女性书写的独到之处,也是其作品价值和意义所在。

陈佳佳:陈谦的小说致力于生命的自我辩论,“此在”强烈的反思意识令其自觉靠近“灵魂的深”。身份认知是陈谦的关键词之一,置身异域文化的人物总在不断寻找过去,且超越认知中的地域、时代、文化桎梏,洞见自我之外的个体。

郑威容:“哈蜜的废墟”具有隐喻性,“废墟”指向哈蜜内心的空虚、残败和荒凉。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哈蜜?是她饱受创伤的母亲。上世纪50年代从印尼归国的哈妈,认为自己被身为其师长的哈父诱奸。因此她从小给哈蜜灌输男性都是“色狼”、“变态”的观念,对哈蜜的交友进行严格的监控,导致了哈蜜的交友障碍。而哈妈在生活中对哈蜜无微不至的爱,又间接对哈蜜造成情感绑架,导致哈蜜强迫自己按照母亲的期望来生活,不敢追求自由和爱情。母亲死后,哈蜜感受到了“难以表达的轻松”,但本质上,她依旧没能获得灵魂上的解脱和释怀。她深陷于母亲过往的创伤中,对父亲始终难以原谅。灵魂如废墟般荒凉残败的哈蜜,是精神上伤痕累累的哈妈的镜像,小说由此呈现出作家对创伤的代际传递这一现象的关注和审视。

空间叙述与精神建构

郑晓萱:空间是精神的建构,是心理的表征。对空间的叙述,是这部作品勾连三代人经验的方式,也是作者探讨女性创伤及治愈的路径。小说通过“我”对结核病院遗址的排斥心态,暗示了哈蜜和格林的不合法关系。这一方面使“我”和哈妈达成潜在一致;另一方面也显示出“我”对哈蜜母女畸形生活的恐惧,三人的经验就此关联。

在哈妈的花园中,哈妈尝试去创造一个没有哈爸的、自己有绝对权力的空间,但她对于哈蜜和“我”几乎变态的控制,反而变成哈蜜甚至是“我”的枷锁,这意味着哈妈逃离创伤的失败。“哈蜜的废墟”是哈蜜和哈老最后“较量”的地方,哈蜜承认了罗曼史,揭露了往事,并且要填平泳池,清理废弃物,卖掉房子,这是对废墟的承认和改造,也是哈蜜走向治愈的可能。小说从殡仪馆始,于废墟般的居所终,使问题从上一代的遗留,进展到“这一代人的挑战”。

陈晓亭:《哈蜜的废墟》中,空间的体验是人物心理的绝妙注脚。“我”和哈蜜的交往忽远忽近,这种状态的转换是通过空间变化实现的。处于公共空间时,哈蜜有意隔绝自我,甚至营造假象任由他人误读。无论是“殡仪馆”的孝女形象,还是“俱乐部”充满奶油爆米花甜香气息的回忆,都随着距离的拉近而破裂。这种破裂源于私人空间中哈蜜对内心的隐秘敞开叙述。某种意义上,她对家的重新装修意味着对内心的重新整顿,对“我”袒露隐秘也是一种积极的修复。

李霜银:作为海外华文作家,陈谦的语言转换很有意思。除了哈爸给哈蜜留下的遗言外,英语第二次在小说中出现是哈蜜感谢“我”来参加哈妈的葬礼:It means so much to me,more than you could image. 一般来说,真情流露时我们不会下意识使用非母语,但从全文哈蜜使用英语的场景来看:她向我澄清她和导师的关系时说:Don’t get me wrong,在解释哈妈的过往时她又道出一半的“Harassment”;哈妈激怒“我”时,哈蜜说:Forgive us;哈妈去废墟寻找哈蜜未归,她趴在方向盘上哭喊道:You never know!可以看出,哈蜜在运用英语时几乎都表达了真话与真情。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在哈蜜用汉语交流时,是被哈妈规定着的。对哈蜜而言,英语更像是一处未被规定的伊甸园,可以允许一些秘密的自由想法存在。然而这一处伊甸园也正在被摧毁。在小说中,哈妈正努力学习英语,她对我说出哈蜜性格的秘密时说:Just between you and me.非母语的宣布格外正式,就像转换场景进入了一种语境空间: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试想,一部外国电影中,从头到尾使用英语交流,突然一人对另一人用中文说“别误会我”。除了一种强调外,它本身也构成了一种限制性信息的传达:这是一种带着门槛的传递,它明确规定了语言的接受对象,而这个规定正标志着我们所处的空间不允许这种规定之外的“非法”语言存在,所以才需要换一种语言表达。

代际关系的崩溃与情感缠结

陈林丹:《哈蜜的废墟》关注创伤下母爱与情爱之间的缠结。哈妈一再灌输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色狼”,仿佛是《金锁记》中曹七巧对长安“男人,碰都碰不得”之类告诫的回响。“种瓜得瓜”,可以理解为:惩罚哈老,才能化“结”为“解”,卸下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然而,结尾哈蜜住宅里的残败凌乱暗示着主人依旧生存在“废墟”之中。温情脉脉的母爱已被极端异化,而女儿迫于伦理的天然弱势不得不牺牲其追求情爱的理性自觉,这种别无选择的无奈之深,令哈蜜即便面对孤独终老的归宿也云淡风轻。以母爱之名扼杀青春与爱情的故事设置,使文本笼罩着冷峭、惊悚的寒光,陈谦也由此打开了通往人性与情感幽暗之处的门户。

朱 健:《哈蜜的废墟》聚焦代际关系中溃败的一面。父母离异之后,哈蜜跟随母亲移居海外,哈母将自身从两性关系中遭受的创伤和仇恨发泄、灌输给哈蜜,致使后者出现严重的交际障碍并延续仇怨,在多年后以一种隐秘且病态的方式实施对父亲的复仇。代际关系的坍塌与溃败,同样出现在“我”和杰西卡这一对貌似亲密和谐的母女身上。“我”奉行的是一种有异于哈母的放养式教育,给予下一代足够的尊重和个人空间。但即便如此,杰西卡仍在学业恋情诸事上对“我”有所隐瞒,这种不信任感使“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小说结尾,哈妈“愁苦的脸”在人群中鬼魂一般闪出,“控制”与“逃离”的博弈似乎仍会继续。

刘 欣:“哈蜜的废墟”与“哈妈的花园”是一种对比与延续,哈妈用美丽的花园来掩饰内心的伤痛,她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迫切地希望女儿拥有自己所想要的人生。然而,她对女儿的把控却使得哈蜜的人生变得畸形、痛苦,命运的阁楼坍塌成为一片废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废墟正是哈妈所遮掩的经历,她将这段记忆的后遗症延续、转移给女儿。

“我”作为讲述者与对照者看似自由解放,却在女儿婚恋问题上现出了哈妈的影子,“我”有自己的花园,也暴露出花园下的废墟,而你我他,都会有这花园与废墟交织的影子。

2020-09-16 1 1 文艺报 content56372.html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