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评论

凡一平《我们的师傅》

焦墨色的原乡记忆

□徐一洛

“原乡”,指的是远离故土的人们魂牵梦系的原始家乡。凡一平的原乡上岭村,是他永恒的文学起点和精神家园。正如同福克纳偏恋“邮票般大小的家乡”一样,凡一平也反复临摹自己的家乡上岭村。他笔下的原乡,充满着面对这个世界的灵视和锐意,是上岭村这方土地上一道与众不同的光。“我们的师傅”韦建邦是上岭村一个著名的贼,巧合的是,他偷盗的驱动力之一,是为了给分隔两地的女友覃天玉买寄信用的邮票。

小说从原乡出发,从“我们”参加师傅的葬礼开始,展开了对生命本质的探究、对美好人性的呼唤、对美丽田园的追忆以及伦理文化的回归。小说将儿时的“我们”及不堪的过去一一从上岭村的河池中钩沉出来,每一段过往都有唏嘘,亦有感激。

凡一平构建的肉体和精神原乡,他对故土的眷恋和诉说,是对精神家园的一次次背离之后的回归,亦是对自己的民族壮族和壮族文化进行的一次次深刻的剖析。

原乡之溯——水晕墨彰的今与昔

“我”的家乡上岭村的原色,是焦墨色——“所有的景物都只是一种颜色,家乡的山峦和河流两岸的竹林,像是一幅涂上焦墨的图画”。

焦墨,是一种干枯的墨色,是国画中的枯笔技法。焦墨画,是采用干笔浓墨而不借助于水的渗化作用的一种古老的画法。上岭村在凡一平的笔下,在虚实刚柔的尽情表现中发挥“用笔”,既痛快恣肆地表达了情绪,又使笔阵得以充分张扬。

穿越家乡的山峦和河流,“我”和儿时的“同僚”在水墨中缓缓铺陈,不光彩的过去也渐渐晕开。在“我们的师傅”的“教导和训练”下,“我”和“花卷”等未成年的孩子,开始了不光彩的偷盗行为。小说中描写的三次行窃,都是浓墨重彩。

那条河对岸的中学,却直到20年后,我才走进去。我与师傅之间,隔了一条河,也隔了20年。而“我们的师傅”,早已默默地将我们摆渡到水清岸绿的河岸——师傅先上岸,然后一个一个地接我们上岸。他一句话都不说,似乎嘱咐都含在牵着我们的手里了。等我们穿好鞋,发现师傅已经不见了。他和竹排消失在清晨的河雾中。

这一幕幕,正如渐渐消隐的墨色,由浓转淡,最后淡到只余一抹若有似无的影子。

“我们”都长大了,出息了,“我们的师傅”却看不到了。他将自己留在河对岸的家乡,匿成一幅无声的焦墨画。

原乡之殇——爱与痛的追逐与逃离

关于家乡,“我”和四个同门都有着深重的记忆的创口。“我们”不愿重提往事,如果不是参加师傅的葬礼,也许“我们”会将这段故事封存一辈子。

家乡发生的三段没有结果的爱情,它们的底色都是焦墨色的:

韦卫鸾开启了“我”的性启蒙,她却独钟黄盖云老师。因此,“我”的初恋无疾而终。这场暗恋,是淡墨,云雾缭绕,柳烟花雾。

韦卫鸾对黄盖云心有所属,然而,“黄老师不要我,不娶我,他说那不是爱,是感恩”。她的婚姻注定是个悲剧,她后来“嫁给一个当官的。他的官越当越大,后来就离了”。这段畸恋,是未干透的墨,笔墨横姿,氤氲润泽。

师傅韦建邦同覃天玉的姐弟恋命定没有结果,最终二人不得不劳燕分飞。这场苦恋,导致韦建邦“被开除,遣送回乡。覃天玉被剥夺教师资格,到图书馆当管理员,40岁时嫁给了一个丧偶的军人”。这场苦恋,是枯墨,浓郁深沉,苍凉悲壮。

爱别离,求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这些痛楚的经历,也是“我们”逃离原乡的因素之一。“我们”五人都成功逃脱,而“我们的师傅”却在上岭村固守了一辈子,也孤单了一辈子。师傅的一生,活得铿铿锵锵,水晕墨彰。

诚如作家阿来所言:“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获得与失落,所有这些需要,从它们让感情承载的负荷来看,生活在此处与别处,生活在此时与彼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生活在原乡与他乡的凡一平,50多年的人生,经历了清墨——淡墨——重墨——浓墨——焦墨五个阶段,这五彩的个中滋味,依稀在小说中能窥得一二。

原乡之别——最后一曲挽歌

焦墨就等于一个人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再寻找一条活路。

“我们的师傅”带“我们”误入歧途,又将“我们”引领到正道,从绝路引向活路。世界宛如师傅送“我们”的一幅画,有哭有笑,有告别有回望。黑与白的画面,“我们的师傅”从浓到淡,从厚黑到留白,直至最终渐渐隐去。除了“我们的师傅”,每一个徒弟都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我们”都老了,都已年逾半百,各奔天涯。这40年间,“我们”分别成了作家、音乐家、官员、商人等,“我们”所经历的苦难,是“我们”从原乡走向他乡的必由之路,是从孩子到成人不可或缺的涅槃。

而师傅如枯笔渴墨,在黑与白,光与暗,实与虚之间,静止、无声地隐没。

师傅的坟茔将荒草丛生,“我们”五人也将继续遵守约定,不再聚首,也许此次相见,将成永别。师傅“像一个粗藤盘结的树根”,在另一个世界静静地生长着,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的师傅”再也回不来,“我们”的原乡再也回不去。

长亭外,古道边,“我们”在小说中为“我们的师傅”唱一曲渐行渐远的骊歌,也是最后一曲凄凉的挽歌。“我们”惟一认定的师娘覃天玉没有出现在葬礼上,这未免让人唏嘘。也许有些故事还没讲完就戛然而止了。但这不正是最好的结局吗?一个焦墨色的结局。

2020-09-18 □徐一洛 凡一平《我们的师傅》 1 1 文艺报 content56402.html 1 焦墨色的原乡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