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底，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艾尤的新著《在欲望与审美之间：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女性小说的欲望书写》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可以说是大陆第一部以女性文学的欲望书写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著述，它开拓了性别研究的新视域，指出了女性文学批评的新路向，带给我们一种全新的理论视角和批评方式，是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研究的重要收获之一。
笔者曾经也做过台湾女性文学研究的课题，并出版了《台湾女性主义文学新论》。不过，《新论》的主旨在于梳理台湾女性主义文学的发展脉络和当代台湾各种文学体裁中的女性主义，对最能彰显女性主体意识、批判男权文化机制的女性欲望书写没有进行深入研究。艾尤的新作给予我很大的启示。
女性文学研究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面向，台湾文学是中国文学的重要分支，作为其重镇之一的台湾女性文学，自然也是中国女性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只有将台港澳及海外华文女作家的创作纳入中国女性文学这一研究视野，才能真正呈现中国女性文学的多元格局和发展全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新女性主义运动高涨，大批女作家以欲望书写的方式表达女性作为“人”的觉醒，并频获各种文学大奖，成为当时台湾最令人瞩目的文学现象，此著述正是以这一重要文学现象为观察场域。
虽然台湾新女性主义小说研究在海峡两岸及海外已成为一门显学，大家从各种角度入手探讨，宏论迭出，精彩纷呈。同时，亦有学者已经注意到了欲望书写在中国女性文学中这一日益突出的重要文学现象。但是，中国女性文学的研究似乎被限制在某种既定的模式中。一直以来，学界对女性文学的研究都惯于从女性意识的内涵及理论出发，分析其在创作中的发展演变或表现特征，即便关注到了欲望书写，也惯于从“身体情欲”的角度出发予以探讨研究。
此著述的独特贡献是，突破了将女作家的欲望书写等同于“身体情欲”或“普泛欲望”的双重局限，指出了女性文学研究的新路向。著者从性别理论出发，对相关概念进行梳理辨析，认为“欲望出现时女性诉求与男性诉求是有区别的，带女性特征的这类诉求就是女性欲望，带男性特征的这类诉求就是男性欲望”，认为女作家的欲望书写具有独特内涵，提出并厘定了“女性欲望”这一概念。所谓“‘女性欲望’，就是指女性的自然欲望和社会欲望，是女人作为人的一种欲望，包含了女性自我对生存、安全、爱、自我实现等的一种本能以及文化的需要，是女性特有的不同于男性欲望的欲望”。并进一步提出，“只有女性意识觉醒了，女性才能意识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女性欲望，没有女性意识的觉醒，女人就不能意识到仅属于自己的、女性的、特有的欲望。如果说女性意识代表了女性人格的外在方面，那么深藏在女性意识背后的女性欲望则包含了种种力量，这些力量乃是女性行为背后的内驱力。”
著者选取了台湾女性小说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为阐释文本，从欲望追寻、欲望解构、欲望越界三个层面，整体把握女性欲望书写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美学建构。纵观全书，一方面从宏观上展开论述，探讨了女性欲望书写的历史沿革、社会语境、心理成因和文化传承；另一方面从微观切入分析，结合具体文本从身体文化、政治历史、主体建构等维度入手，梳理了台湾女性小说欲望书写从“私我”到“公我”再到“去我”的整体轨势。此书既以女性对自己身体欲望等“私我”境界的关注为基点，多层面地阐释女性在自觉的欲望追寻中，身体自主理念所具有的思想内涵和哲学意蕴；又关注女性在政治、历史等公共话语空间的“公我”形象，从性别政治角度阐释女性欲望书写如何解构男权话语关于政治、历史的寓言式言说，并建构起女性话语的象征体系；同时还聚焦女性的主体建构问题，对男权社会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性别差异与权力关系进行反省，并通过性别/欲望流动的多元“去我”书写策略，藉此反叛并颠覆了传统男性话语中心的欲望规范和性别话语体系。此书不仅勾勒出了一幅台湾女性小说欲望书写的生成、流变图景,还将女性文学的欲望书写研究从“私领域”拓展到了“公领域”。
这种写作策略，宏观把握与微观分析交融，独到见解与生花妙笔相映，既脉络清晰又血肉丰盈，时见智慧的闪光，没有概念游戏的枯窘、引文堆砌的累赘。此著述通过细腻的文本分析，展示了女性欲望书写的思想特征和艺术特征，既赞扬其优长，也不避讳其局限性，而是以辩证的眼光看待女性文学中的欲望书写现象。一方面，著者肯定了女性欲望书写中应该肯定的新事物、新质素；另一方面也对其缺失与不足给予实事求是地批评。例如著者认为，如果说朱天文的小说文本还具有美学意义上的“颓废的美感”的话，那么在陈雪、洪凌等“酷儿派”的文本中，“颓废的美感”已经蜕变成生理意义上的“感官快感”，而这将导致女性欲望书写走向彻底迎合消费社会阅读趣味的“媚俗式”写作，并从审美的角度，仅建构在女性身体美学基础上的女性欲望书写，虽然为女性提供了一条回归自我、寻求生命本真的重要途径，但是若过于局限从生物性角度描述身体，无形中为男性营造了一个窥视女性欲望的空间，使女性书写成为男性欲望消费的对象。
一切有生命的文学论著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从文本出发。女性欲望书写所涉及的女性批评和文化批评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界面，此著述所含的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后殖民主义、酷儿理论等，更是繁复难懂，想必著者一定是进行了非常艰苦的理论探索和建构，才能够阐释清楚其所使用的学术名词、术语、概念,以及其所表述的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但是这种理论的探讨并非是此书的主体，而是著者笔下的一种工具，其主体则是她使用这种工具去分析代表作家李昂、平路、苏伟贞、朱天文、邱妙津、陈雪、洪凌等人的小说文本，通过对文本丝丝入扣的分析，由此产生了自己的真知灼见和独到发现，并形成了自己的女性欲望研究理论，这才是此著述的灵魂。最值得称道的是，此著述并不是简单地将诸多女性欲望小说并而论之，进行作家作品亦或文学现象研究，而是从女性立场、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将文本研究上升到新的理论探索层面。
这部新著既对接了学术前沿的热点话题，具有创新价值，又体现了研究视野的丰富性，具有学术价值，同时还联结了女性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系列重要问题，具有社会价值和现实意义。一方面，当下女性文学的发展面临诸多问题，思考并探索女性文学及其研究发展的新动向，是研究者无法规避的核心议题。女性文学研究其本质是关于“人”的研究，因此挖掘被掩盖的女性生命真相是其重要使命，这使得女性欲望书写成为女性文学及其研究的重要课题。但是目前的中国女性文学著作中，女性欲望书写研究基本处于一种缺位的尴尬状态。另一方面，将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纳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现今已成为学界的一个重要趋势。尽管在当前的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中，台湾女性文学的边缘化状态已有所改变，但大陆的相关研究成果却寥若晨星，因此对台湾女性文学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已迫在眉睫。此著述不仅填补了中国女性文学中女性欲望书写研究的缺位，还有利于台湾女性文学突破目前的文学格局，融入到中国女性文学及中国当代文学中，从而把两岸及港澳文学的整合研究落到实处，这对于完善和推动中国女性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
综上所述，艾尤的研究有特色与深度，许多论述富有独到眼光和识见，显示了其在女性文学研究上的独特视域和造诣，不仅对内地的女性文学研究具有启发性意义，还建构了女性文学研究的新话语。总之，《在欲望与审美之间：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女性小说的欲望书写》是一部有见地、有文采、有个性、有深度、有广度的力作。无论在文学、审美亦或文化层面，此著述都是研究台湾女性文学不可忽视的新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