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新力量

脱口秀—— 城市里的小人物叙事

■淡 豹

淡豹,写作者,2020年小说集《美满》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过去五年来,脱口秀愈来愈兴盛。过去三年中,依托于新的传播手段——网络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脱口秀的受众扩大。它从借由翻译引进的城市人口亚文化,以及一线城市线下小规模现场活动,成长为跨地域、在一定程度上跨数个阶层、有较为广阔的文化受众、时常引起社会讨论的新大众文化形态。

关于脱口秀,有许多问题可以问。例如,”段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而脱口秀对段子的运用又与相声、小品有何不同?作为一种表演者“谈论自身经验”的形式,它是何种意义上特殊的语言游戏?这种语言为什么在今天的中国获得广大的受众?它一度是被中国受众认知为英美文化专属,甚至因此具备一定文化优越性的表演形式,那么,在它的“中国化”过程中,吸纳了哪些因素、有什么变化、如何成为了新的语言游戏?

而作为2020年文化关键词的脱口秀,最夺目的特征是,“城市小人物叙事”通过第三届《脱口秀大会》的中介,多次引发社会热议。在数次表演以及其后的网络传播中,城市中年轻的小人物被贬低、被轻视、在生活中挣扎的经验,唤起了强烈的认同和大众反应。

最受瞩目的演员中包括家乡是辽宁铁岭的女演员李雪琴。她几次“经典表演”,都关乎小人物在追爱中的感受、小人物自甘平凡选择与自己相衬的伴侣和居住地的状态、小人物放弃“高大上”的追求的人生经验。流传最广的一段,涉及北京通勤的感受,那种“时间感”的特殊性在于她引出的对比:一端是自己的渺小和对生活缺乏控制的状态,另一端是由北京地铁显现出的整个城市系统无穷无尽的庞大以及吸纳个体的巨大能力之间的对比——“宇宙有尽头,北京地铁没有”。

而如何对生活恢复控制,或者用更时髦的词来说,“找到自我”呢?李雪琴说,“很多人都觉得只有在北京才能实现梦想,冒昧问一下,你们的梦想是举办奥运会吗?” 之后她又引出一组对比,“我的梦想在铁岭就能实现:我就想要锅包肉、熏鸡架、铁锅炖大鹅”。并且,“宇宙的尽头完全可以是铁岭”。

锅包肉、熏鸡架、铁锅炖大鹅,这些真的是李雪琴这位短视频博主、脱口秀女演员个人的梦想吗?她的人生真的有这些家乡菜就够了吗?未必。但她的这种表达却在观众中引起了强烈共鸣。这里,实在的家乡菜与虚无缥缈、难以实现的职业或生活方式梦想对照,这里的小人物形象对家乡没有新的、基于现实的读解,这里的家乡的形象也与铁岭这样一个处在转型中的真实中型城市毫无关系。

这里的家乡铁岭只是一个符号。一方面,甚至比怀旧情绪中的家乡情怀、家乡形象还更加稀薄,毕竟怀旧还需要基于对新现实的认可。另一方面,这里的“家乡”概念只是对“家乡美食”的几样简单列举,甚至毫不涉及人在家乡的整体生活状态。与她描述中现实北京的丰富性、北京居民(白领、上班族)生活的准确性相比,她描述的铁岭只是一个名词,一张扁平的图,就像铁锅炖大鹅。

当李雪琴说她只要这几样菜就能支撑起自己的生活梦想,她是在作出一种并不现实的“小人物宣言”:自身的烦恼,只有通过逃避才能解决,只有通过回忆(甚至不是回到)时间长河中的过去/童年/青春期才能解决,只有通过食物消费这类“小确幸”才能暂时缓解。

这也回应了上一届《脱口秀大会》冠军卡姆在比赛过程中广为流传的几个段子。卡姆擅长讲述自己的成长经验和中学故事,不过它们几乎没有“新疆性”或“民族性”,而是充满了去时间感的师生冲突、受美国文化影响的经验。卡姆也擅长讲自己移居北京后的生存经验,民族身份不是其中的核心议题,更具优先性的是他与李雪琴相同,作为小人物寓居北京的那种渺小、被漠视的感觉。挤地铁,末班车,到了租住的北京郊区已经是深夜,黑车司机撩起上衣拍着肚皮让这些刚刚下班、租住在城市边缘的人拼车,“沙河沙河,走了走了,沙河沙河,走了走了”。

在卡姆和李雪琴这里,中国崛起的“史诗性经验”,对称的是新到达巨型城市的小人物的“卑微者经验”。这种经验十分个体化,又有大众基础。可与之对比的是几位讨论性别问题的女选手。生产出年度金句“为什么他明明看起来那么普通,却可以那么自信?”的杨笠,还有颜怡、颜悦等人,并不那么个人化,而是立起女性群像,以代表性的姿态谈论女性的集体创伤。而小人物叙事则极为个体经验化、文学化。

如今能激起大众共鸣的小人物不再是农村出来的孩子的成长路途、县城生活的群像、基层公务员的奔波、普通医生教师的辛劳,或者说,以上这些生活,无论人物的来处如何,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同样的去处:城市里卑微的小人物。这种小人物形象,不再是农村出身的“打工仔”,而是“打工人”。他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普通年轻人,城市里欲望与收入不匹配的消费者,追爱路上受挫的人,是上下班漫长路途和两点一线的生活中时间贫乏又身体疲累的上班族,是在看到脚底的现实坚硬、难以撼动时,不断去回忆家乡/青春期/童年的生活,却无法道出那种生活内在的丰富性,也难以和那种生活产生新的有机联系的一种城市新人。

他们无底无根,或者说,无论他们根底如何,今天都共享着同一种被忽视的心理感受,讨论起幸福与梦想时,他们只能报菜名,就像讨论起幸福或爱情时,他们只能拿起心形蜡烛。

这样的脱口秀是语言游戏,也是小人物在向彼此诉说和倾听,要求一种卑微的“承认的政治”。李雪琴本人或许并不以菜为梦,但她聪明地捕捉到了这种新型的小人物形象,以及人们的日常生活感受被承认、被听到的渴望。在这个意义上,2020年的脱口秀景观,与“打工人”、“内卷”等年度文化关键词,深刻地相互呼应。

2020-12-21 ■淡 豹 1 1 文艺报 content57904.html 1 脱口秀—— 城市里的小人物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