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新力量

打工人—— 关于平等、尊严与文学梦想

■傅小平

傅小平,1978年生于浙江磐安,记者、编者、写作者、观察者。

很少有网络热词像“打工人”那样简单明了,以至于如我这般对网络新鲜事物反应总是慢上半拍的人,都不需要转换一下脑子就了解到意思,这分明指的就是打工的人嘛。我还豁然省悟,相比过去“打工仔”“打工妹”之类的称呼,这个词确乎是更中性、更正面、也更见人文关怀了。

但据说这个词能火起来,还源于演员黄子韬在不经意间“点”了一把火。某剧组里有人调侃黄子韬是勤劳的“打工人”,结果他理解成了“打——工人”,并表示“我怎么可能是打工人的人?”由此可见汉语之微妙、考究,不同的断句方式竟能把同样几个字断出截然不同、甚或是完全相反的意思来,这大概是最早让这个词走红的网红“抽象带篮子”也始料未及的吧。当然,黄子韬这么理解,说明这个词刚火起来时,非蓝领阶层还没有广泛接受这个称谓,而作为公众人物,黄子韬也试图给人这样的印象:虽然他和通常意义上的“打工人”不属于一个阶层,但他对他们是非常尊重的,更不要说“打”他们了。

等这个词广泛流行后,像导演陈凯歌这样的人物,也被有些媒体冠上了“打工人”的称谓。如此一来,情况就变得微妙了。泛泛说来,普天之下皆为“打工人”,说陈凯歌是“打工人”,也大体没错,何况当大老板的人,还可以自我调侃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呢。不管怎么说,上至社会精英,下至普通百姓,大家其乐融融共享一个称谓,着实能见出平等祥和的气象。但我转念一想,这个称谓会不会也掩盖了一些我们更需要正视的现实?

坦白讲,我并不是凭空发出这个疑问。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与几位朋友聊过这个事,他们中有一位坦言,自己对这个词没啥想法,反倒更能接受“社畜”的说法,并认为自己不配当“打工人”,其余几位亦有同感,随后相应说自己同样不配。我想这所谓“不配”,并不是说他们觉得这称谓不好,而是他们感到自己徒有“打工人”之名,却没能享“打工人”之实。亦即,有了这个热词之后,无非是多了一个梗,他们在生活中,在单位里,却没有实实在在体会到这个词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尊重和善意。这名、实之间的分离,反而使他们比较多感受到为这个本该让人轻松解颐的词所遮蔽的不能承受之重。

我这么说是因为,任何网络热词都不是凭空而来,它们在特定的社会语境里生成,也必然关联着人们的具体处境。像“打工人”这样的热词,既能让人们在无力对抗的重压下自嘲调侃以舒缓压力,也能让人们更为坦然地面对无可慰藉的生活困境,有其不可忽视的积极意义,但这背后的名实相符,更应成为我们的终极追求。记得2009年10月,我曾去广东东莞调查“新莞人”作家、艺术家入户问题。所谓“新莞人”是自2007年初东莞推出“新东莞人工程”后赋予该地区“打工人”的新称谓,涵盖居住在东莞的不同领域、不同性质、不同层次的外来劳动者和建设者。“新莞人”举措推出后,虽然受到一些争议,但据我的了解,这一举措也确实让一部分符合相应条件的东莞“打工人”受益。虽然“新莞人”这个称呼并没有成为网络热词,但它在当年确实引起了一些关注,并且在事实层面满足了东莞“打工人”的某些诉求,这一点无疑值得赞赏。

说回到陈凯歌被称为“打工人”,以此类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自然也称得上是“打工人”,何况他年少去京城长安时,境况确实是没那么好。同代诗人顾况就以他的名字开玩笑说:“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当然作为上天眷顾的诗歌天才,白居易后来官至翰林学士、左赞善大夫,成了白领乃至金领级别的“打工人”。即便如此,他晚年也是仕途失意,于是“躲进小楼成一统”,蓄养了一拨能歌善舞的家伎,家里是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后人据此说看似胸怀天下、心系百姓的白居易老来风流,晚节不保。这么说未免有失公道,毕竟文人蓄养家伎在很长历史时期里都是风尚,即便是被视为“完人”的苏东坡,也曾有此“雅好”。

当然我不是要说道白居易的轶事,更不是为他辩护,而是想到如果放在眼下,白居易也是一个善于发明网络热词的达人。话说,他长期蓄养的家伎里,樊素擅唱歌,小蛮善跳舞,他为此写了首诗,其中有一句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流行至今的“小蛮腰”一词即由此而来。前阵看纪录片《园林》听解说词称,白居易临终前把樊素和小蛮遣散了,他没有留下她们为自己送终。我不知这其中真假,如果是真,这多少体现了他对“打工人”的尊重。

如白居易或陈凯歌这般,自然为一般意义上的“打工人”所不可企及,但他们依然可以有自己的“诗”和“电影”。据网友考据,早在2005年,百度贴吧中就出现了“打工人”这个定义,也是在那前后,文学界掀起了“打工诗歌”“打工文学”的热潮。而今随着“打工人”这个词的走红,走红的却不是与此有关的文学,而是带有解嘲意味的打工人语录。我看到其中两条出现了“文学”的字眼,一条不无关切地问道:“你的微博好久没提及星球、银河、宇宙、梦想、文学了,怎么,是不是跟我一样去打工了?”另一条饶有诗意地写道:“没进厂之前,我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而今我在厂里上着班,零件和零件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从这般诗性的表达里,我们不难感觉到,“打工人”和“文学”似乎被割裂在了两个不可融合的世界里。但我想,如果这个热词代表的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平等和包容,那就在于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社会理当尽其所能给予“打工人”真正的尊严。与此同时,总有一些“打工人”,即使在严峻的生活中,依然在精神上充满尊严地追求“诗和远方”。

2020-12-21 ■傅小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57908.html 1 打工人—— 关于平等、尊严与文学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