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尚长荣、史依弘主演的数字电影《霸王别姬》,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激情,关乎京剧,关乎生命,关乎继承,关乎人生。
拜电影技术的发展,“数字”给我们留下的不仅是电影制作的物美价廉与迅捷美赏,更重要的是,自上世纪上半叶梅兰芳与杨小楼首次将该剧搬上京剧舞台以来留给广大国人难以磨灭的印象及二位大师京剧艺术人生的异动、发展与献身。年轻的史依弘担纲了这出梅派经典的主演虞姬,而予人特别感情冲击与悲慨情结的“杨”霸王,则由尚长荣饰演。对于尚长荣来说,演这样一出熟之又熟的本工戏实是无多大难处。比起他的创新,至多是一次回归,一次继承。但我的感觉是他似乎更全神贯注,动了他全部的内心情感。尽管自他加入上海京剧院以来多次与史依弘合作演过此戏,是很熟悉的传统戏,也有很多创意与心得,只不过是舞台剧。但如尚长荣所言,发展亦需创新,虽不能割断传统,尤需赋予其新意,要激活传统。这后一句话曾警策了戏曲界无数有志于以创新为己任的青年演员。这次,我依然被他在这出数字电影中的唱、念、做、打、声容、气势及透过脸谱流出的眼神与精气神所震慑,恍如看一出熟悉的新戏,或蘸满新意的老戏,同样感受到他又在激活传统。我悟到,尚长荣的“激活传统”不仅针对新戏而言,而早已成为他恪守的一种崭新而成熟的演剧理念。我理解可与李少春大师指出的演戏必须要演人物,走“人物派”之路,而非演行当、演流派、演技巧如出一辙。也似梅兰芳大师所讲改革须“移步不换形”,虽指出任何发展创新都需注意“不换形”,但首先要做到敢“移步”,敢出新,而不能老戏老演。激活也即移步,关键在“变”,变则能“活”。梅兰芳说,他的戏都是逐步完善的,每次演出都有一些新的体会,寻到新的不同。我想,尚长荣的霸王虽属传统,也属创新,吸收“杨”“金”所长而继续移步,至有新的活力。让新世纪新时代的尚长荣演原封不动的老霸王怕是不可能。创新、激活、生活化的体验与表现,已刻进他脑海。自他创演新曹操以来,我们很少看到他再演传统戏里的曹操,偶尔演也有些不同。不知他为此牺牲了多少辛苦学来的曹操戏。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但,他对《霸王别姬》情有独钟,不仅为昨天,更为今天和未来,只因其中有太难割舍的“情”。
尚长荣不会忘记,杨小楼与梅兰芳这对忘年交,因《别姬》结下的刎颈之交。日寇侵华,梅兰芳蓄须明志,决定移居香港,拒绝为敌人演戏,得知杨叔因拒绝日伪骚扰称病卧床,行前特意回京拜别故交,叔侄挥泪告别,临行在杨家庭院为他钟爱的杨霸王再歌舞一回,小楼泪下。谁知叔侄此去竟成永诀。杨小楼为抗战忧愤而死,京剧里再无杨霸王!尚长荣当然知悉梨园往事,懂得《霸王别姬》的历史不仅在楚汉风云里,更在父辈先贤为创立与传承京剧而结下的大情大义里。拍数字电影时,尚长荣已近耄耋之年,体力不济仍勠力上阵,为痛别虞姬一洒锥心之泪。他继承的不仅是传统霸王对虞姬的难舍之情,更是杨霸王为京剧后辈留下的自责高德之情。当然,他也不会忘记,当年,是他父尚小云与杨小楼演红《楚汉争》包括 “别姬”在前,之后看梅兰芳演此戏,观众热捧,自己便不再演《别姬》,尚小云的让戏之德凸现了梅派艺术的一大巅峰。
京剧传统不仅体现在许多传统戏里,也长在前辈先师身上。师傅要求徒弟传承,先要自己做到。杨小楼对后辈逐渐超越他、抢了他的风头感到不自在,是人之常情,也符合事物发展规律。杨小楼勇于向小字辈检讨自责,不仅让梅兰芳动容,更为后辈京剧人树立了做人的楷模。他更为看到梅兰芳勇于超越前辈的当下,看到梅兰芳不可限量的未来而高兴鼓励。尚长荣“激活传统”的三部曲,不仅为上海京剧院争得喝彩与荣誉,重振了周信芳开创的以麒派艺术为标志的海派艺术,他本人也无可争议地开创了时尚花脸与现代花脸之先河。之后,一些关切之声不断生出:谁来接尚长荣的班?尚长荣若退役,其后的上海京剧院该怎样发展?这些希望与担忧自然也会引起尚长荣的警醒与深思。尚长荣开始收徒、传艺、讲学。当然,我们不能要求后人一定要复制或超过前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相信风流代有才人出。但历史上的优秀难以再现确并不少见。尚派花脸未能叫响,尚长荣威仪难有觅继者。故全力演好楚霸王或许是他为上海京剧院所能尽到的最后职责。借以再次呼出他一生为之奋斗的“激活传统”之理念,不负他崇敬前辈而树立的“移步不换形”与要做“人物派”的志向。
历史会带给我们某些遗憾,却也会给我们带来新的意想不到。以武旦登场的优秀旦角史依弘终修成众望所归的梅派大青衣,不仅令世人惊艳,且一发不可收拾,更以其不安分的天性和神奇般的灵性享誉八方。在依然年轻的人生交响里,接连推出了“文武昆乱不挡”与“一台四大名旦演艺”的个人专场,令业内外无数观众惊喜。人们要问:她怎能做到的?最初我看她演昆剧《游园惊梦》,感到她是在完善自己的梅派系列。不会昆曲怎能称自己是梅派?之后,她又演出了《锁麟囊》《昭君出塞》《金玉奴》,她是怎样在短时间内学会并掌握了与梅派决然不同的其他三大名旦的唱念表演呢?尽管她的演法会引起些许不同的声音,但她不怕而由衷坚持所谓的不安分,只为满足内心的呼唤,自是生命的欲望,难能可贵。她从其他三大旦角身上看到有别于梅派的特色与优长,便想亲自去模拟、实践、体会一下,她觉得,肯定对自己的梅派乃至未来创演新戏都会有借鉴和帮助,艺不压身自是好事。史依弘的不安分,实际在其兴致,更在其过人的聪敏与自信。她生于连接外部世界的大上海,成长于以海派名世、不拘一格的上海京剧院,经历京、海两派艺术陶冶,勇于放飞自我的前辈李玉茹、童芷苓及老院长周信芳的身教,自是她广采博收、学之不尽的导师。后来进入上海京剧院的尚长荣也是她热爱与亲近的老师。尚长荣的成功,不仅在他无比聪颖的“激活传统”,更在他不畏艰难、经得起失败的上下求索。求索,是比“尚氏三部曲”带给他更可贵更有意义的生命律动。尚长荣看到小他一辈师妹的不安分,与他有几分相似,不由得生出愿助她一臂之力的心愿,陪她演霸王便不仅为工作,也成为当年杨、梅间的同心同道、惺惺相惜。
因好学不倦,引天道酬勤。京剧演员可以多学多演。史依弘说,正因多看多学,底子厚了,功夫多了,才有了不一样的自己。有了流派,大家尊崇流派,把流派捧上天,流派不能动了,反而不能再丰富再学习了。京剧既然博大精深,为什么不能多学一点呢?只希望在艺术的道路上,可以不竭地进修到一些新的工具,获得多一点的勇气,不断往前走。她欣赏马克思女儿的一句格言:世界的一切对我都不陌生。排新戏,演不同人物,对她来说也是很好的学习机会。依弘坦言:我们这代人原来看得就少,学得少,如再不往进修的路上走,是很难进步的。不但京剧、昆曲,我对一切艺术门类都爱好,包含音乐剧、芭蕾、交响乐等等。后来,不是等待机会排新戏,而是我主动去寻找、去访求好的新戏来排,就像当年尚长荣老师怀揣剧本千里跋涉寻到上海京剧院来排他心仪的剧本一样。尚长荣终于看到了“尚长荣后”的上海京剧院的更加美好的前景。不止史依弘,上海京剧院的许多青年演员都在“尚长荣后”崛起。
史依弘也渐渐懂得,她崇尚的梅派不仅是她安身立命的基石,也是她继续开拓向前的起点。别的流派、新玩意儿,都可以拿来借鉴,展现她的不拘一格的灵性与自由,及她个人的不安分,但梅派不一样,梅派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已成为喜爱她想念她不舍她之上海观众的期盼。梅派最早由上海观众呼出,是因为梅兰芳第一次在上海改弦更张演出了文武兼擅的《穆柯寨》,扮演了一身大靠、一口京白、敢于自主择婿的小女子,把一个活泼泼的穆桂英送到观众面前。梅派由此被上海观众叫响。流派,是观众叫出来的,也是观众向往美好的心底呼唤。爱护梅兰芳,就需爱护梅兰芳的梅派艺术,遵守梅兰芳的创新与他揳入上海观众心中的“移步不换形”。由此我想,赞扬史依弘的四大名旦演出,只是上海观众对史依弘突发奇想的欣赏与刮目,真正希望看到的还是她身上不可改变的梅派基因与梅派出新。兴趣与好奇可以使人不安分,使命与担当却可以唤回一时走偏的孩子。
史依弘创排的“新武侠”剧《新龙门客栈》意义非凡,让我们看到她对遵从梅派理念塑造人物的努力与创造,最能打动观众的是两个女性从相互较量到彼此发现、最后彼此成全的感情变化过程。史依弘一人分饰两角——火辣老板娘金镶玉和孤傲女侠邱莫言。表演上的角色转换、换装赶妆的技术瓶颈及性格塑造的瞬间改变为她提出新的课题。即使用程式也需即时分身。京剧《新龙门客栈》少不了武戏的加持,史依弘称:“京剧多年来好像只剩下唱了,武戏是很有看点的,但多年被忽略。这出戏一言不合就开打,速度节奏无疑要加快。新的看点需有新的创意。” 对自己以往角色颠覆最大的金镶玉,史依弘已说不清用哪个流派来表演了,甚至行当也难说清。正好融汇了她学过的梅尚程荀四个流派的特点并跨行当表演,唱腔上恪守梅派,表演幅度上大过以往扮演过的所有角色,融入了她不安分的个性。
《新龙门客栈》总体遵循了京剧虚拟性、写意型、程式化的本体特征,也锐意改革创新,为吸引青年观众,舞台美术融入音乐剧、歌剧、话剧元素,与传统京剧一桌二椅不同,一朵象征意味浓郁的旋转红云多次出现于天幕。武打设计激烈流畅,演员造型精到多彩。相信经过不断打磨,主唱段增加更多梅派风神,会成为一部留得住传得开有观众缘的好戏。
史依弘对京剧的贡献不仅在表演,而逐渐扩展到更远,直至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京剧。早在排《新龙门客栈》前,她就与长江商学院副院长梅建平教授一起创建了 “上海弘依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这些年她有许多占尽风华的巡演,包括《新》剧的创演,都是公司所为。她不但成立了上海唯一市级民营剧团弘依梅京剧团,还在宝山区开办了以她名字命名的依弘剧场。演出外,史依弘主动担起对附近中小学上千名学生的京剧普教工作。她热衷于演戏、创新、组团、讲课,看似不安分,实是最难得的安分。
尚长荣可以放心地交班了。他用千里奔袭沽得激活传统,史依弘用她的永不安分换来青春绽放。京剧真是博大精深,它造就的岂止是京派、海派及数不清令人神往的众多流派,更造就了勇往直前敢于冲破流派、行当、程式,包容勇于刺虎、创建新天、越轨守轨、呵护流派的京剧新梅。作为观众,我爱项羽的霸气,更爱虞姬的坚贞。霸王王气长在,虞姬历久鲜活。传统因他们而时尚。而今,作普及传承京剧工作的远不止史依弘一人,上海京剧院在坚持创新的同时,也不忘对有价值的传统剧目的挖掘、整理。《驱车战将》《一捧雪》《临江会》《铁公鸡》《费贞娥刺虎》的推出,让上京在京剧的传承与发展两方面仍领先于全国。
我欣赏依弘的不安分,但仍希望看到她用更多的精力酿出类似杜近芳《柳荫记》《白蛇传》《谢瑶环》《玉簪记》《佘赛花》《蝴蝶杯》《桃花村》《桃花扇》《白毛女》《林海雪原》《红色娘子军》等广散出别样梅香的众多新花,成为名副其实的又一新梅,为梅派的发展与传承创出浩瀚的新天,让梅树繁花似锦,世代峥嵘。
数字电影《霸王别姬》是史依弘献给梅师最忠诚的一瓣馨香。我相信,依弘者,依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