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麻 雀

□虽 然

天暖起来,麻雀欢快起来。忍了一冬的饿,它们个顶个的瘦,身上沾满烟灰,全身黑黢黢,看着不太像麻雀了。冬天不好熬,颗粒归仓之后,大地冰封雪冻,麻雀在地上刨不到食儿,只好飞上枝头,啄风干的果子。这很费事,它得持续地啄,才能啄开干硬的表皮,啄下一块枯瘪的果肉,衔着往窝里飞。赶上下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它们受饥饿驱使,冒险飞到支起的竹箩下吃谷秕子,于是被扣住,惊慌失措地扑腾尖叫。整个冬天不知有多少麻雀为此丢掉性命。

除了箩扣,人们还架着梯子在椽子间掏,不住人的房子是麻雀的栖息地,它们在大梁、椽子和苇子之间觅到一个空隙,衔来棉毛、羽丝、碎布片和头发垫进去,弄得暄暄乎乎。人们打着手电顺梯子爬上,朝窝里一照,一掏一个准。掏出来用绳拴上腿儿,绑成一串,给孩子们当玩物。这串麻雀在屋里扑楞楞扑楞楞地飞,你想朝东我想朝西,这个要高飞那个想落下,闹得不可开交。玩腻了,打开炉子,往里一扔,炉门一挡,焦臭四起,炉子里扑腾几声,归于沉静,几分钟后打开,钩出一个又一个黑糊糊的肉团,拍去黑灰,只留胸脯那块肉,蘸盐吃。有一回堂叔踏着大雪提来一串麻雀,扔进炉子,也不关炉门,哈着腰欣赏它们在火中挣扎,突然一只麻雀挣脱绳子从火中飞出,炮弹似的直击堂叔面门,险些撞瞎他一只眼。

最冷的时候常有麻雀冻死。它们出来觅食儿,实在觅不到什么,就飞到枝上,抓着枝子发愁,愁着愁着,朝下一栽,摔落地面,双目半闭,爪子挺着,羽毛失去光泽。猫迅速赶来清理尸体,几分钟后,满意地舔着嘴角离开,地上留着一撮碎毛和几支雀翎,仿佛麻雀褪下羽衣沉入了泥中。

小时候我爱爬到梯子高处东张西望,大冷的天也挡不住。东边是个染坊,院里架着晾布的大竹筒子。有天下着大雪,我坐在梯子上,看到一根竹筒里挤着两只麻雀,也在默默看雪。雪花纷飞,街上空无一人,一只黄犬垂着尾巴匆匆跑过,雪上留下它的淡淡爪印,又被雪花覆盖。一晃40年,每到下雪,这两只麻雀就浮现出来,它们羽毛蓬松,脑袋缩在蓬松的羽毛内,像裹着厚厚的披肩。竹筒上积着一层厚白,而雪花还在静静飘落。

春天是麻雀的快乐季。几场雨洗净它们身上的黑灰,每一只都干净又体面,机灵又快活。林花怒放时,一只麻雀在空中疾飞,另一只拼命追赶,追上后两只激烈地互啄,扑腾着从空中跌落,落到地面也不分开,纠缠片刻,突然飞起,继续追逐。它们落到树上,啄杏花、梨花、桃花、榆叶李、海棠、樱花,衔着花朵飞走。槐花还没开,才从叶间长出青碧的一串,也被麻雀啄落。

夏天来到,小雀啾啾出世,闭着眼要吃要喝,黄嘴岔儿大得惊人。大雀四处找食儿,一天忙到晚,辛苦异常。春天里麻雀的鸣叫充满柔情蜜意,加上柔美的装饰音,让你误以为是黄莺,循声望去,却是麻雀站在枝头唱情歌。到了夏天,小雀越长越大,羽毛将丰,聒噪不休,大雀的鸣叫简短严厉,“喳!”一声,“唧!”又一声,以单音为主,有时声音劈开,“嘎!”的一声,让人吃惊。一只小雀冒险出窝,张开翅膀飞下去,忘了怎么飞起来,只好胆战心惊地走步。大雀急得上下翻飞,边飞边催:“飞!飞!”恨不得一边一个架着它回窝。最险的是这只小雀让猫看见,大雀又催小雀又吓猫,小雀飞不起来猫又吓不走,它们只好绝望地停在电线上,翅尖朝上尖声哀叹。

麦子熟后,麻雀守在打麦场上,趁人不备衔个麦粒就飞,有时衔个麦余子,衔片麦糠,似乎从场上无论衔个什么都挺好。人们挥着柳条子编的簸箕轰,轰了还来,家家场上都有这么几十只。高粱熟后,它们飞上穗子,那穗子长在半空,四散分披,麻雀落上去,压得枝子左摇右晃,高粱籽全被它们吃了。我们这里称麻雀啄谷子为“弹谷子”,它落上沉甸甸的谷穗,谷穗向下一沉,它麻利地啄下一粒,双爪一蹬飞起来,谷穗弹起。这么丰盛的谷子令它们欣喜若狂,啄个不停。谷子收割之后,一洇地,又长出满地谷子苗,比经心种下的还多,全是它们弹下来的。冀中有很多年不种谷子,嫌耗时费力,不如买划算。有一年谷价猛涨,人们又种起来。麻雀不认得这是谷子,不知道可吃,这年的谷子收成格外好。第二年再种,麻雀变精了,守着谷子地舍不得走,人们只好把假人儿插在地里吓唬它们,也吓不住,它们在谷子穗上又飞又闹,尽情糟蹋。

有一年初冬,我听到哪里放铳子,惊天动地一声响,随后空中阵阵惊叫,既像大雁“嘎嘎”,又像乌鸦“哑哑”,抬头一看,成千只麻雀正向西飞,飞得比钻天杨还高,遮天蔽日而来,风卷残云而去。我追着跑了一会儿,眼看它们扑到旷野中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上,光秃秃的梧桐瞬间花满枝头,成了一棵开满麻雀的花树。

2021-01-13 □虽 然 1 1 文艺报 content58249.html 1 麻 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