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宠剧将情感偏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不惜以牺牲情节、人物和环境的逻辑性、丰富性和真实性为前提。这些原本作为艺术作品的重要要素因为单一而极端的情感逻辑的需要而丧失了合理性。从突然爆款到逐渐消退,甜宠剧自身的发展逻辑,隐含着观众审美需求的变化,即人们对高品质作品的需求越来越强烈,渴望在荧屏上看到实实在在具有生活质感的艺术。因此,以甜宠剧为代表的影视剧生产,不仅无法真正满足新时代人民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更有可能在当前电视剧行业纷纷转向现实题材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地位。整个电视剧行业的生产都应在理性思考和谨慎论证的前提下进行,尤其要避免过于浮躁的逐利心态,避免因急于求成而粗制滥造,期待能够用专业水准和工匠精神打磨出真正的精品力作。
作为大众文化的重要类型,影视剧一直以来都将青年和青春文化作为荧屏的主流景观加以展现。在众多以青年人为表现主体的电视剧中,青春偶像剧又是其中极为重要的题材类型。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的电视剧市场在原有青春偶像剧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了一种名为“甜宠剧”的题材类型。从2019年的《致我们暖暖的小时光》《亲爱的,热爱的》,到2020年的《下一站是幸福》《时光与你都很甜》《冰糖炖雪梨》《致我们甜甜的小美满》《传闻中的陈芊芊》《幸福,触手可及!》,甜宠剧的热播已经成为2020年荧屏的重要现象。一时间,“甜宠”“撒糖”“CP”等迅速成为高频词而被广大网友刷屏。报告显示,2020年优酷剧集中,甜宠剧成为“95后”女性观众的首选,也同样受到广大男性观众的喜爱。有理由认为,甜宠剧乃至“甜宠文化”已经成为当下影视圈重要的文化现象,因此值得关注。
题材爆款与类型融合
在刚刚过去的2020年里,甜宠剧无疑在荧屏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猫眼近日发布的《2020年度剧集市场数据洞察》表明,年度热议聚焦于悬疑、甜宠、女性题材。2020年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多部热剧贡献出引发全民讨论的话题点,如甜宠剧《传闻中的陈芊芊》《三生三世枕上书》《我,喜欢你》,悬疑剧《隐秘的角落》,女性题材剧《三十而已》等。但准确地说,2020年悬疑剧虽然数量有所增加,但在热度上并不占有明显优势,真正大火的类型仍然是爱情和古装电视剧。事实上,甜宠剧的爆款既延续了以往都市爱情题材剧的热度,也表现出了不同类型尝试融合的新趋势,既体现为自身不同于青春偶像剧的独特类型,还常常渗透到诸如古装剧等多种类型的影视作品中,潜移默化地影响观众的审美。
顾名思义,甜宠剧以“甜”和“宠”为核心,主要以年轻人的情感经历为主线展开情节叙事,着重表现他们在恋爱中的种种细节,故事场景通常发生在都市和校园中。2020年上半年,《下一站是幸福》《时光与你都很甜》《冰糖炖雪梨》《致我们甜甜的小美满》等甜宠剧的集中播出,都是以“甜宠”外壳包裹的都市言情剧。在这些甜宠剧中,“暖暖”“甜甜”“美满”“幸福”是其剧名中反复出现的关键词,本质则是在一个纯粹而浪漫的时空中构筑起一个近乎透明的世界,而不管外在现实本身的复杂。比如《冰糖炖雪梨》虽然宣称是首次聚焦冰上竞技题材的电视剧,但主要情节并没有摆脱校园恋爱剧的模式,只是将青春爱情融入体育赛事中加以展现。但即便如此,更多的甜宠剧还是局限在男女主角的二人世界之中。总体来看,这些剧集延续2019年甜宠剧的故事架构与人设类型,但在迅速成为爆款的同时,也暴露出了极大的同质化及制作粗糙的问题。
甜宠剧作为近一两年的题材类型爆款,已经悄然渗透到其他类型的电视剧之中。在大量同质化剧集扎堆出现的网络平台,《传闻中的陈芊芊》的意外走红或许成为2020年度甜宠剧市场中的另类。很大程度上,该剧的走红正是甜宠剧突破自身原有模式,而融合古装、穿越,特别是女性等多种类型的结果。当观众对大量雷同且无脑的甜宠剧感到审美疲劳之后,《传闻中的陈芊芊》依靠颠倒古代社会性别秩序的方式重新引起人们对女性的关注。该剧的蹿红似乎指出了甜宠剧在经历了前期爆款之后的新趋势,即不断摆脱狭窄的恋爱剧而走向多种类型的融合。不过,问题的关键不只是甜宠剧本身的兴衰,更是它在电视剧类型市场中的定位。换言之,只有将甜宠剧置于整个青春剧的发展脉络中考察,才可以理解今日甜宠剧的题材类型和美学特征。
从青春偶像剧到甜宠剧
甜宠剧的来源至少可以追溯到早期的青春偶像剧。现有研究通常认为,作为甜宠剧的“前史”,中国青春偶像剧的出现主要受到日韩文化的影响,来自日本的趋势剧在引进中国后被当作青春偶像剧播出。中国青春偶像剧虽然可以追溯到《十六岁的花季》(1990)和《将爱情进行到底》(1998)等早期电视剧,但真正在全国范围内引起轰动的还是2001年来自台湾的《流星花园》。尽管这部今天看来是典型的“玛丽苏”式的电视剧,在当时俘获了无数少男少女的痴心。此后的青春偶像剧在数量上逐渐增多,但在内容上基本延续这种“玛丽苏剧”的人设,且较多受到港台同类剧集的影响。这些青春偶像剧通常以平凡的年轻女性为主角,但她们却可以轻易获得不只一个优秀男性的青睐和追捧,最终在万千宠爱中与心上人喜结良缘。虽然这些剧情在今天看起来完全不切实际,但带有白日梦式的幻想却能引发广大女性观众的自我代入,从而让她们获得情感的抚慰。再加上此时电视剧有着观众满足娱乐需求的重要功能,也就不难想象这类“玛丽苏剧”流行的原因所在。
不过,这些过分沉溺幻想的电视剧很快就因同质化而面临观众的不满和市场的淘汰。2007年赵宝刚执导的电视剧《奋斗》讲述“80后”一代人的的青春成长,从更多角度全方位地描绘青年人的现实生活,这部电视剧因其突出的现实品格而广受欢迎。《奋斗》聚焦几个大学毕业生面对工作、情感与生活的各种遭遇,讲述他们如何在历练中不断成长的故事。电视剧中的爱情与友情都刻画出新一代青年人积极进取的态度和精神,也改变了早期青春偶像剧矫揉造作的风格。而以赵宝刚“青春三部曲”为代表的电视剧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掀起了青春剧的热潮。这时期的青春剧不再局限于单纯讲述青春校园的爱情故事,而是寻求与军旅、职场、家庭、古装等多种题材的融合,显示出较强的现实性和可看度。
有趣的是,2010年以来的中国青春偶像剧并未沿着这种现实品格继续前行,而是在经过“现实主义”的短暂繁荣后,又回到了过于倚重偶像化和幻想型的人设风格,并由此进入“偶像剧2.0时代”的甜宠剧模式。其中有两种类型值得关注:首先是伴随着青春片的火热,《匆匆那年》(2014)、《何以笙箫默》(2015)、《最好的我们》(2016)等剧试图在怀旧中勾勒青春的倒影;再有是《微微一笑很倾城》(2016)、《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2017)等甜宠剧的热播。前者延续青春片的另类风格,以怀旧的方式将校园描绘成纯洁爱情的栖息地,仿佛爱情成了不可触摸而只能缅怀的东西;后者看似摒弃了青春片的“狗血”剧情,实则进一步地抽空爱情的所指,使之变成一种可以不依托现实而存在的东西。相比于此前青春片中常见的“劈腿”“堕胎”等剧情,甜宠剧没有太多的虐心,也没有机关算尽的第三者,只有男女主安安静静地相爱,仿佛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从这些剧名不难看出,它们的重点无非是表现岁月静好的安稳生活,也就是一种极端个人化的追求和想象。然而,在这些表面上渴望获得单纯美好和“小确幸”的背后,实则是人们难以直面当下现实处境的焦虑。这些脱离现实基础而讲述浪漫爱情的神话,不仅抽空了青春文化的内涵,更暗藏着拒绝追问现实困境的态度——事实上,这也正是甜宠剧内在的文化逻辑。但同时,我们更要警惕这一现象所折射出的当前文化生产中的某些倾向和症候。
甜宠剧不能沦为“工业糖精”
如果把2019年《亲爱的,热爱的》的大火看作甜宠剧进入批量生产的诱因(因为某种类型剧的蹿红通常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大量同类剧集的集中出现),那么从突然爆款到逐渐消退,甜宠剧自身的发展逻辑,已经隐含了观众审美需求的变化,即人们对高品质作品的需求越来越强烈,渴望在荧屏上看到实实在在具有生活质感的艺术,而不再满足于那些编造出来的、脱离现实的、与自身毫不相关的东西。
事实上,作为“2.0版的青春偶像剧”,甜宠剧由于将情感偏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不惜以牺牲情节、人物和环境的逻辑性、丰富性和真实性为前提。这些原本作为艺术作品极为重要的要素全部因为塑造单一而极端的情感逻辑的需要而丧失了合理性。在剧中,我们看到了“爱情”是如何支配起一个人的生活,更准确地说,是如何借助对爱情的想象建构起拥有整个人生的幻觉。《亲爱的,热爱的》虽然借助电竞题材的外壳讲述青春故事,但核心依旧是高甜度的花式开撩;《冰糖炖雪梨》看似多了“热血励志”的元素,但也不过是为“冰糖CP”制造剧情;就连口碑较好的《传闻中的陈芊芊》也没能逃出“为爱牺牲”的俗套结局。这种不顾生活本身逻辑而讲述的爱情神话,被刻意制造的浪漫氛围所渲染,在不断“撒糖”之中而背离现实世界的规则。甜宠剧在制造各种浪漫符码的同时,恰恰生成了一种千篇一律的个性,它在讲述绚丽多姿又浪漫纯真故事的背后,掩盖了其毫无意义可供言说的苍白本质。简言之,甜宠剧与其说是在宣扬一种纯真爱情的道德神话,不如说是人们面对苍凉人生的卑微呓语。除非沉浸在一种真空世界的纯爱狂想之中,否则就再无可能想象生存的价值。
不妨说,甜宠剧的魅力正在于建构一个完全“脱离现实”的异托邦,从而尽可能地在其中幻想呓语。然而有趣的是,尽管观众会不自觉地带有自我投射式的情感体验,但几乎没有人会把剧中的情节逻辑代入现实生活中去。人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仅仅是在观看与己毫不相关的“他人的生活”,也是在无关自身现实的剧情中满足了自己的“现实需要”。在广大追剧网友看来,他们对于甜宠剧的追捧,乃是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毫无营养的“工业糖精”不过是为了暂时满足他们寻求浪漫的心理,或是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或者说,正是因为现实生活的“苦”和“累”,才造就了对与现实无关的“甜”和“宠”的巨大需求。甜宠剧既然无法直面我们的真实处境,就干脆对此视而不见,并且用不切实际的狂想来暂时性地麻醉我们的神经。但问题是,在它看似暂时满足我们需求的同时,却也只能令我们在现实面前束手无策,甚至更加固化现实本身的丛林法则,而彻底丧失掉反思的能力。甜宠剧如同一次大型情感按摩,只能为充满压力而又无处排解的人们提供中产阶级美学的催眠幻术,梦醒时分还是要回到我们岌岌可危的生活之中。可以说,甜宠剧越是浪漫,就越是折射出人们对现实的焦虑。不妨说,甜宠剧的流行暴露出大众文化的某种不良症候:宁可创造一种成功的幻觉,也不愿直面人生的困境。
总之,甜宠剧的流行并非个案,它强化了人们对个体欲望的追求,而拒绝承认人的价值的创造乃是基于人类历史进程中的贡献,而非私人欲望的满足。所以,当我们用“爽文”(甜宠文)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甚至暗含对现实秩序的抵抗时,却忘记了这里的“爽”同样是现实生产出来的需求和体验,而无法真正认清现实,更不会实现人的崇高价值。无论如何,以甜宠剧为代表的影视剧生产方式,不仅无法真正满足新时代人民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更有可能在当前电视剧行业纷纷转向现实题材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地位。因此,整个电视剧行业的生产都应在理性思考和谨慎论证的前提下进行,尤其要避免过于浮躁的逐利心态,避免因急于求成而粗制滥造,期待能够用专业水准和工匠精神打磨出真正的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