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作品

回 眸

□王 松

他就这么站着,仰着头,看着我,两个胳膊垂得很直,肩膀端得很平。春天的风吹来,撩起他的头发,把眼镜也带了一下。他戴的是黑色方框眼镜,有些松。

他抬手扶了一下镜框,胳膊又垂下去。

他每次来,都是这样站着。有时,一边仰头注视着我,还会慢慢抬起右手,放到自己的左胸上。我想,他也许是在想象我当年那一刻的感觉。其实那一刻没什么感觉。当然,如果说有也有。当时,我平静地看着那颗子弹从行刑士兵端着的枪筒里钻出来,然后径直朝我飞过来,我甚至能看到它拖出的一溜耀眼的火光。就在听到那沉闷的砰的一声时,我意识到了,这颗子弹已经钻进了我的胸膛。在它钻进来的一瞬,我的心脏也轰的一下,好像猛的一热,又一凉,我知道,它已经穿过我的身体,将我体内的一些血肉也一起带走了。我感觉胸膛上像开了一扇窗,在凉风吹进来的同时,一股热血也在朝外涌,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如同瀑布一样发出震耳的哗哗流淌声……我想,他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想知道,是因为,他想讲给他的学生听。就在几天前,他又带着他的学生去了东北角的那片松林。那是我的墓地。每年的4月4日,也就是清明节,我的墓地就会繁花似锦。

是的,很多人来祭奠我,为我献花。

我知道,人们没有忘记我。

每年的清明,他也会带着学生来,让每个人在我的墓上放一朵白色的小花。这一定是孩子们亲手做的。我听到,孩子们叫他崔老师。他竟然也姓崔。

这是巧合?也许不是。

这个清明像往年一样,他和学生们在那片松林为我扫墓之后,又来到我面前。他还要带着学生为我献花圈,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仪式。我曾听他对学生说过,仪式很重要。

是的,他说得对,仪式确实很重要,当年,我们每次要有大的行动时,我都要带着大家举行一个仪式,哪怕再简单,这个仪式也要有。这样的仪式不仅能提振士气,也会有一种庄严感,这种庄严的感觉如果用今天的话说,能给每个人注入一种正能量。这次,他带着学生在我面前献了花圈之后,又开始为大家讲我当年的故事。他不愧是一个老师,给学生讲我的事时,每次只讲一件事,但只这一件事,就能提出很多问题,接着,又由这些问题让学生们引发一连串的思考。当时他讲完,一个学生忽然问,崔老师,听说您要走了,是吗?

他看看这个学生,问,我去哪儿?

学生说,您……要去广州?

他笑了,摇头说,我不会走。

学生睁大眼,真的?

他说,真的。

崔老师也要去广州吗?广州,我当年也曾去过。那是1926年,我当时正在合肥北乡这一带,奉上级指示以教书为名秘密开展农民运动。当时局面已经打开。由于这一带是我的家乡,所以很快就和当地的农民融在一起。我每到晚上就去农民的家里串,给大家讲道理,还把这些道理编成歌,教给他们唱。我记得,当时我编了一首《小放牛》,其中有这样几句:“小放牛,仔细听我说,年年去帮工,苦难说不清……一到放牛岗,两眼泪汪汪,想起我终身事,一辈子没指望……”这首歌在当时唱到了很多年轻人的心里。因为我当时的公开身份是学校的教书先生,所以大家都说我是“农民的教书先生”。就在这年的四五月间,我突然接到上级通知,派我和16个同志一起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参加第六届学习。那真是一次难忘的学习经历啊,当时听毛泽东、周恩来、恽代英和彭湃等同志讲解了中国农民和农民运动,我一下弄懂了很多理论上的问题。这一届的学习形式也很灵活,为了让大家把学到的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在萧楚女同志的带领下,我们还到海丰和韶关等几个地方实习。大家一边实习,也学一些军事知识,同时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这期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海绵,一直在拼命汲取各方面的知识。最后结业时,我还被评为这一届的优秀学员。

就在这一年冬天,我奉命回到家乡崔大圩,成立中共肥北特支。这也是肥北的第一个特支,当时属中共六安县委领导,我担任特支书记。再后来,又和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同学一起,按上级指示,秘密成立起安徽省农民运动委员会。一年内,又先后组织起了双河集、造甲店和陈刘集等几个农民协会。我在这一带的工作,就这样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

我站得很高。雕塑家为我设计的这个铜像,创意很棒,我很喜欢这个姿态,一只脚蹬着一块岩石,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按着腰间的盒子枪,挺直上身,注视着远方。

就在昨天,崔老师又带着一个学生来了。他看上去十多岁,应该是新转学过来的孩子,操着江西赣南的口音。以往也是这样,每当有新的学生来这边,崔老师就会带着来这里。

这孩子的眼睛很大,而且黑白分明,看上去很清澈。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仰起头看了一阵,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回头问崔老师,他,是英雄吗?

崔老师说,是,他是英雄,也是一位烈士。

崔老师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孩子看看崔老师,又回过头来,看看我。

崔老师又说,他和我同姓。

孩子立刻问,也姓崔?

崔老师点了下头,他叫崔筱斋。

崔筱斋……

孩子轻轻重复了一遍。

也许,崔老师这样为孩子介绍我是对的。但我不是什么英雄,因为在那时,我身边的战友很多,他们和我一样根本不考虑个人得失,甚至舍生忘死,把自己一切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在一次次的战斗中,他们很多人就这样默默地牺牲了,最后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我记得,那是1929年秋天,我奉命到六安、霍山地区指导农民运动,然后和徐百川同志一起,参加了诸佛庵兵变和著名的六霍起义。后来,仅独山境内,被追认的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530多人,如果说英烈,又何止我一个人呢。再后来,到1931年春天,合肥北乡一带的农民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为了显示农民协会的巨大威力,肥北区委决定借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召开一次大规模的农民大会。这次大会很成功,影响也很大。5月1日这天早晨,双河集和造甲店地区的农民协会会员1000多人,从四面八方涌向李老家双土地庙会场。我在大会上做报告,给大家讲了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来历,同时号召大家发扬革命传统,同土豪劣绅做不调和的斗争。会后,我还带领农民协会的会员进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事实上,这次集会也是一次誓师大会,从这开始,农民协会就要带领会员有实际行动了。

一个多月后,进入了夏收季节。

这一年的夏天,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夏收季节。多少年来,已经被压榨盘剥惯了的农民,这次在农民协会的带领下,终于把腰杆挺起来了,双河集、造甲店、肖凤集和青龙厂等几个地方的数百名长工正式宣布,他们要罢工了。在这样的时节,罢工当然有很特殊的意义,田里的麦子已经成熟,应该尽快抢收回来,哪怕拖延几天,只要下一场雨,就有可能都烂在地里。可就在这关键时刻,长工们却罢工了。眼看着田里的粮食没人收,罢工的大潮却一浪高过一浪,而且范围和规模还在不断扩大,最后,如坐针毡的地主老财们无奈之下只好让步了,他们派出代表来和农民协会商量,同意改善长工们的生活条件,答应增加20%的工钱,夏季每人再发一条毛巾。就这样,这一次的夏收罢工取得了胜利。

这时,随着形势发展,就已开始为武装暴动做准备。

暴动不同于罢工,要跟反动势力真刀真枪地干,所以首先要有武器。我当时利用人熟地熟的优势,在崔大圩建了一个秘密造枪所。但造枪不像造别的,专业性很强,一般的外行干不了。当时汉阳兵工厂造武器最有名,我就专程去了一趟武汉,通过当地的地下组织,从汉阳兵工厂请了一位有经验的技师。当然,造枪所的生产能力也有限,为了尽快准备更多的武器,我又发动农民协会的人筹款买枪,同时发动当地群众,夺取地主武装的枪支。这期间,我还做了一件很重要、也很关键的事,我选派了一批觉悟高、有经验的农民协会会员,打入到地主老财控制的“红枪会”。通过一段时间的秘密工作,把“红枪会”分散瓦解了,而且在这个基础上成立了赤卫队。到这一年的年底,农民协会就已经有了长短枪150多支。第二年,也就是1932年春天,上级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决定,乘农民青黄不接、缺粮断炊的季节,先开展春荒斗争,然后在这次斗争的基础上举行暴动。这个方案定下以后,又派张志一同志来合肥北乡加强领导,当时张志一同志化名叫“李星三”。就在这年的4月7日,一场规模浩大的武装暴动拉开了序幕。在这片大地上,数十面红旗迎风招展,200多名赤卫队员,500多名红枪会员和1000多名农民协会的会员,手持步枪、红缨枪、大刀和长矛,冲向双河集的联保办事处和团防局。这就是合肥地区史称的“双河集暴动”。

这场暴动以扒粮开始,所以群众的热情极为高涨。

几天以后,扒粮斗争已经在纵横30多里的双河集地区全面展开。从费家岗到翟家庙,从崔瓦屋到造甲店,参加斗争的人们川流不息,扒粮,分粮,到处是一派热气腾腾的翻身景象。这时的形势已经很明朗,显然,这一次的“双河集暴动”取得了全面胜利。而这次胜利还有一个更重大、也更深远的意义,它也震撼了反动封建势力在肥北、定南和寿东南的统治。

当年的枪声和呐喊声,至今我似乎还能听到……

我站的这个地方,就是造甲店。

这是一个历史久远的地方。相传三国时期,曹魏大军曾在这里屯兵,奉曹操之命,为兵士锻造甲胄。至今,这一带还保留着“旗杆”“周仓”和“饮马塘”一些古时传下来的地名。据《嘉庆合肥县志》载,明靖南侯黄得功也在此地有过屯兵造甲,“造甲店”这个地名就是由此得来。可见,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军事重镇,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我站在这里,有一种自豪感。我想让今天的孩子们看一看,当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形象,也想让今天的年轻人知道,80多年前,我们那些值得骄傲的经历。

在我身后,是“双河集农民暴动纪念馆”的展厅。里面不仅陈列着我们当年暴动时使用过的火枪和长矛一些遗物,还有一些当时的珍贵文件。这个展厅,崔老师带着他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来过。每次来,已经不需要讲解员,他自己就可以把当年的事一件一件讲给孩子们听。他的口才很好。其实口才好的人未必去刻意追求声音的表现力,平静的语气,也许更有感染力。崔老师的语气就很平缓,这样,也就不知不觉地将听的人带到那悠远的过去。

这时,崔老师带着这个新转学来的孩子从展厅里出来了。孩子走得很慢,一边走,似乎在想什么事。来到我跟前,他忽然站住了。先围着我的铜像转了一遭,又用手摸着铜像的底座,看上面的文字。看了一阵,他忽然抬起头,对崔老师说,我会唱一首歌。

崔老师看看他,什么歌,你唱,我听听。

这孩子就唱起来:“红军哥哥你慢些走,小心路上有石头……”

他的声音很稚嫩,也很清脆,随着春天的微风飘出很远。

我听出来了,这孩子唱的是赣南地区的客家山歌。当年红军长征前后,这首歌在当地很流行。这个孩子是从赣州的于都县转来的。于都正是红军长征出发的地方,所以,他会唱这个山歌也并不奇怪。这时,我发现,孩子在微风里唱着,眼里已经闪出泪光。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来。是崔老师的手机。他拿出电话,打开接听。

我听到,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你考虑好了吗?

我明白了,这是崔老师的妻子。

崔老师对电话里说,我说过,不用考虑了。

女人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说,也就是说,你决定了,不和我去广州?

崔老师说,是。

他顿了一下,又说,对不起……

女人在电话里深深喘了一口气,可是,你想过吗,你本来也是学园艺专业的。

崔老师冲着电话笑了一下,是啊,可我现在的工作,不也是属于园艺范畴吗?

我明白,崔老师是说,他现在当老师,也是如同园丁一样的工作。

女人在电话里说,我的意思是……

崔老师说,你的意思,我知道。

女人说,我们现在都不年轻了。

崔老师拿着电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

女人又说,我们……真的应该要个孩子了……

崔老师朝旁边走了几步,对电话里说,孩子的事,我也考虑过。

女人说,可是,你要明白,像我们现在这样两地生活,真有了孩子,很多实际问题……

崔老师又沉了一下,你是不是也考虑一下,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比如……长丰这边有一个草莓小镇,围绕科研、营销和文创,搞得很有新意,将来还要打造成全国草莓产业科技创新的高地,你去看一看,或者……考察一下,如果你来这边,专业也一样可以用上。

女人没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崔老师收起电话,沉了沉,走回来。

孩子仰起头,看着崔老师。

崔老师冲他笑了一下说,是我爱人,她要回广州了。

孩子问,她想叫您一起去?

崔老师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孩子说,班里的同学都在说,是真的吗?

崔老师摸了一下他的头,不,老师不会走。

崔老师这样说着,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看出的表情。

崔老师和他的妻子是大学同学,当年都是学园艺专业的。但两个人,一个家在广东,一个家在安徽,大学毕业后,他妻子回广东,在广州那边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花卉种植基地,崔老师也回到安徽老家,在这里当了老师。他妻子在电话里说,他们应该要个孩子了。我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崔老师今年36岁了,我当年牺牲时,也是36岁。我还记得,就在我牺牲的前几个月,我的妻子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一直在外面搞工作,回家很少,也就很难与妻子见面。但她从没有怨言。我最后一次见到妻子,是在那一年的初夏。当时形势已经很紧张,我身处险境,暂时藏身在叶家岗妻弟的家里。一天晚上,妻子趁黑夜来看我。这个时候,随时都可能发生危险,我只和妻子匆匆见了一面,就让她赶紧回去了。

没想到这一次,就是我们的永别。

当时形势发生变化,是在双河集暴动之后。这次暴动影响很大,因为撼动了反动当局的统治,让他们很惊慌,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于是很快从合肥和寿县调来大批正规军队,又纠集了白龙厂、元疃集、埠里和下塘集的四个民团,同时向双河集这边集结,想一举扑灭刚刚燃起的农民运动烈火。显然,这样的形势,对于刚刚组织起来的农民武装相当严峻。但在当时,大家的战斗情绪很高涨,我和李星三等几个同志率领赤卫队员奋勇抵抗,打退了民团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敌人面对顽强抵抗的农民武装久攻不下,于是不断增派兵力,连续凶猛地扑上来。这时,暴动指挥部分析了敌强我弱的不利形势,意识到这样下去无法坚持太久,于是决定,先让大家化整为零,一部分同志分散隐蔽,就地坚持地下斗争,另一部分由我带领,跳出敌人的包围圈,转移到寿县边界一带,在那边继续以游击的形式与敌人周旋。

但是,就在我带领部队刚刚转移,敌人就闯进村庄。他们到处烧杀抢劫,双河集和崔圩子等13个村庄的损失最严重,几乎被烧成一片废墟。我的家人和一些与我有关的人都被敌人抓去,许多参加暴动的农民也被敌人杀害了。后来据不完全统计,有数千人无家可归。这时,我已率领着部队从寿县的下塘集附近转移到松树岗一带。当时下塘集的敌区大队长,也是团防局长叫叶奋九。这个叶奋九早已对我恨之入骨,扬言一定要抓到我,而且要亲手杀了我。他让地方的反动武装派出人去,四处打探我和部队的行踪。就在我们刚刚转移到松树岗一带,果然,被叶奋九嗅到了气味。他立刻纠集吴山庙、杨庙和钱集等地的“联庄会”反动武装1000多人,朝松树岗这边扑过来。我得知这一紧急情况之后,决定先让部队分散隐蔽,等天黑之后再袭击敌人。这时叶奋九的民团前部已经赶到松树岗,但这时天色已晚,而且这边地形复杂,他们担心游击队有埋伏,不敢轻易进攻,于是先按兵不动,驻守在一个更楼的院子里。就在这天夜里,几个游击队员扛来一门火炮,在炮筒里装进足足两升炸药,又装了一些秤砣和碎铁片,对准敌人驻扎的那座更楼开了一炮。没有人想到,这门火炮竟然有这样大的威力,只听轰隆一声,墙土飞溅,更楼登时被炸去了半边。里面的敌人搞不清游击队用了什么威力如此巨大的火器,立刻慌成一团,只是朝外面胡乱放枪,却不敢出来。就这样相持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才开始反攻。这时,形势就对游击队很不利了,敌人的人多、枪多,子弹也多,他们仗着这些优势疯狂地朝游击队的阵地扑上来。叶奋九这时也开出了高价,使劲喊着,谁抓到崔筱斋,重重有赏!我当时听了,觉得好笑,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的命在叶奋九这里这样值钱。这时面对敌人的疯狂进攻,眼看形势已经越来越不利,当务之急是选择突围方向。我和几个同志经过分析,最后决定,先把部队转移到肥东境内。

叶奋九的部队这时已经咬住我,自然不肯轻易松嘴。他又调来更多的正规军队,随后进行大规模的“清剿”。这时,形势就已更加严峻了。我率领着部队一直避实就虚,与敌人周旋。但这时,游击队离苏区已经越来越远,孤立无援,而且弹药奇缺,伤亡也越来越大。面对这种极为不利的局面,最后,我和大家商议,为了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只能先分散活动,待形势缓解了再重新集结。研究决定之后,大家约好后面的联系方式,互道珍重,就先各自隐蔽起来。我先在埠里西郢孜的一个亲友家里住了些天,后来考虑到亲友的安全,又转移到叶家岗,到我妻弟叶子南的家里隐蔽。这时我还不知道,在此期间,组织上曾三次派人来这边与我联系。但都因形势紧张,情况过于复杂,一直没能找到我。而这段时间,我也想尽一切办法,一直在争取与组织上取得联系。但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之下,又谈何容易。

我当然知道,我的死对头叶奋九绝不会放过我,现在我和我的部队突然消失了,他肯定不死心,还会想方设法找到我。果然,我去外面寻找组织时,看到叶奋九在各处张贴了告示,还画了我的像,悬赏通缉。这时,我的妻弟也提醒我,既然叶奋九下决心要抓到我,肯定在四处派了暗探,最好先别出去,否则太危险了。可是这时,与组织失掉联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孤雁。我想,不管怎样,我也要尽快找到组织。

出事是在一个雨天的下午。这个下午,我又来到街上。我这次是想去一个小酒馆。这个小酒馆是一个非常秘密的联络站,除非在极特殊的情况下,一般是不使用的。这时我想,这个时候,应该是极特殊的情况了,我必须和组织取得联系,因为有很多情况要尽快汇报上去。我撑着一把油纸伞,沿街走过来,找到这个小酒馆。但来到门前,我愣住了。这个小酒馆本来叫“云记”,可现在,门前的牌匾上却写的是“聚缘记”。我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故意站在一棵树下,借着点烟,又仔细看了一下。

我确定,没错,肯定就是这里。

我又迅速想了想,既然已经来了,还是进去看个究竟。于是就迈脚走进这小酒馆。一个伙计立刻迎过来,招呼着让我坐。这伙计20来岁,是个小胖子,在我跟前一边勤快地抹着桌子,问我吃点什么。我故意说,你这里的“荷花鱼”不错,现在改了字号,是不是掌柜的和厨子也都换了。小胖子一听乐了,说,您说的这“荷花鱼”我还真没听说过,我舅舅是这儿的掌柜的,他刚接手没几天,现在咱这儿的拿手菜是“烩杂鱼儿”,你尝尝?听这小胖子一说,我立刻明白了,不管是什么原因,看来这个秘密联络站已经撤了。我这时已没心思再喝酒吃东西,只对这小胖子说了一句,没有“荷花鱼”就算了。说完就起身出来了。我故意又在街上转了一遭,观察了一下,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回到叶家岗我妻弟的家里。

但我并不知道,我从“聚缘记”小酒馆出来时,已经让叶奋九的人盯上了。

我回到叶家岗的住处时,天已大黑。这个晚上,我的心情很闷,很早就躺下睡了。大约黎明时分,我突然惊醒了,听到房子的外面有动静。我意识到有情况,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我的手枪平时从不离身,就是睡觉也插在腰上。这时,我拔出手枪凑到窗户跟前,借着黎明的微光,影影绰绰地看见,这个房子的前前后后有很多人影,显然,这里已经被包围了。我不想连累妻弟一家,就从后窗跳出去。这时外面的人也已经发现了我,立刻朝我这边扑过来。我一边打着枪翻过后面的院墙,想突围出去。但我这时才发现,敌人来得太多了。叶奋九这次终于发现了我的行踪,他亲自带着人来了,而且亲自坐镇,这个房子已经被他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这时,再想冲出重围已经不可能。

就这样,我被捕了。

我被押到下塘集时天已大亮,关在团防局的看守所里。叶奋九兴奋不已,回来之后顾不上喘口气,立刻亲自审问我。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这个对手。他长着一嘴黄牙,但看上去有几分斯文,瘦削的脸上线条都是往下垂的,好像随时会哭出来。当然,他问我的事,我不可能告诉他。他既然是我的老对手,也就很清楚我是什么人,所以明白,我不可能轻易开口。于是几句话问过来,就开始动各种酷刑。这种刑讯逼供的方式,对我当然没有任何作用。这时,既然落到叶奋九的手里,我也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其实,从1924年我走上这条道路时,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对我来说,这些都已是无所谓的事。

那是1932年8月9日的深夜,我牢房的门打开了。两个看守把我押出来。我知道,我最后的时刻到了。我在走向刑场的路上,心里想了一下,我是1896年生人,在我36岁的人生中,从1924年开始,也就是我人生的最后8年,是我一生中最辉煌、也最值得骄傲的,我无怨无悔。我曾经亲眼看到,在我身边,倒下过很多战友,现在,轮到我了。

我在心里说,亲爱的战友们,我来了……

春风已经暖了。

我的视野很开阔,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是永丰最大的双河水库。湖畔的田野里,鲜花已经盛开。造甲店还是当年的造甲店,但今天,这里已是美丽新农村的示范之乡。远处的学校里,孩子们刚刚下课,正在操场上奔跑着,叫着,笑着……

这时,一个女人来到学校门口。她在用手机打电话。

一会儿,崔老师从学校里出来了。

女人说,今天早晨,你问我,我没告诉你。

崔老师看着她。

女人又说,你说的那个草莓小镇,我去过了。

崔老师点了下头,仍然看着她。

女人说,我想,在这小镇搞一个种植基地。

接着又问,你……欢迎我来吗?

崔老师笑了一下,又回头,朝我看了看……

2021-06-11 □王 松 1 1 文艺报 content60201.html 1 回 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