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理论与争鸣

中国偶像工业:“努力”让位于“资本”

□周郎顾曲

在男团选秀节目《创造营2021》里,一位名叫赖耀翔的选手在被淘汰时感慨道:“为什么?是我不够努力吗?”而选手伯远安慰他:“我经历过你这种感受,就是很努力,但是还是结局不太好,我完全明白。”

“努力”可能是中国选秀节目最常出现的一个词,在中国,努力奋斗、改变命运,从来都是普通人发自内心的期盼。从《平凡的世界》,到选秀节目,群众的观看载体快速更迭,但内核不变的都是对大众情绪的击中。于是男团选秀节目《偶像练习生》会说“越努力,越幸运”;《青春有你》是“越努力,越优秀”;2020《青春有你2》变成“多远都可以到达”;而现象级选秀综艺《创造101》的口号是“逆风翻盘,向阳而生”。

这些年,观众见证了蔡徐坤、孟美岐、杨超越、虞书欣等一个个选秀偶像出道,可是在他们身后,又有多少人记得那些被淘汰的名字?如果不做功课,你是否能第一时间想起蔡徐坤那一届,《偶像练习生》还有哪些人参加?

在选秀节目的努力话语背后,是更多人被淘汰后的冷落处境。期待幸运其实也是对改变命运的渴望。总有人出道,凭什么不是我?在《创造营2020》里,选手陈卓旋一句看似猖狂的“是我站得不够高吗?”反而引起观众击节叫好。

从2005年的选秀草根时代,到《创造101》开启的选秀2.0时代,中国娱乐选秀已发展十余载,它所承载的大众情绪不再一样。

在选秀野蛮生长的年代,偶像和粉丝的关系还没有那么紧密。那时候,没有网络综艺,没有饭圈打投,人们通过电视收看选秀比赛,用手机短信投出自己宝贵的一票。

2005年,一句“想唱就唱”传遍大江南北。承办《超级女声》的湖南卫视大打娱乐牌和平民牌,节目组抓住普通人渴望改变命运这个痛点,运用素人+直播+全民投票的形式,在娱乐节目中注视了民主政治的热情,使观众们获得了一种如同票选政治领袖一般的参与感。2005年8月26日晚,“超女”三强由公众发短信的数量决定胜负。李宇春得票3528300张,周笔畅获得3270840票,张靓颖获得1353906票。在那个港台娱乐还占据华语娱乐界主流的年代,那是内地第一次创造的现象级的娱乐选秀节目,此后五年,唱歌选秀成为常态,努力叙事也成为中国偶像选秀节目的一种常见叙事,它更强调的是“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而在选秀内部生态尚未固化的年代,努力叙事成为他们真诚相信的一套话语。

时过境迁,以《创造101》为标志,中国选秀节目进入了2.0生态,也就是团体选秀节目喷涌而出的状态。《创造101》主题曲最耳熟能详的一句歌词:“你越喜爱,我越可爱。”这句话就有一个偶像与粉丝对话的过程,只有粉丝越喜爱偶像,给偶像“打投”,偶像才能凭借努力幸运出道。这就意味着,偶像幸运的基础不只在于个人努力,而取决于观众的喜爱程度。就比如说被誉为“幸运锦鲤”的艺人杨超越,她在《创造101》里正是凭借强大的观众缘最终出道。

今天中国娱乐偶像与粉丝的关系,不再是偶像高高在上被众人崇拜,而是更近似于一种“你代替我去实现梦想”的联结关系。偶像被教养要亲近粉丝,要去呵护与粉丝之间的关系,那些靠“女友粉”出道的艺人更是会被严格限制恋爱,以免伤害到粉丝的情绪。一层微妙的含义在于:偶像往往是粉丝的虚拟情感投射,承担幻想,供粉丝实现日常生活无法达到的情感慰藉。这其中有幻想的恋爱关系、养成关系、母子关系,也有“我在你身上看到理想中的自己”,所以“我希望你站得更高”。粉丝后援团犹如偶像的恩主,呵护偶像,又限制偶像,使其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人设。

《创造101》崛起的背景是网络综艺的潮流,人们关注的不再只是唱功,还有一个选手的综艺感、宠粉能力和她的亲民度。最具有象征性的例子,就是杨超越这样唱歌基础一般、综艺天赋极好的选手,她在“超女”时期很可能过不了评委决定晋级的分区预赛,但在网综时代,她的综艺天赋就获得了得天独厚的土壤,这也是为什么节目“导师”第一眼看到她,就断定“你很有观众缘”。

选秀模式的不同也迎合了不同时代的审美和生活方式改变。“超女”时期,观众对艺人的身体管理、外貌特征其实没有一套非常严格的审美标准,那时韩式甜美审美还不是主流,反而是张扬个性、真实表达和叛逆姿态备受观众的追捧,比如说当时大热的李宇春、周笔畅,还有后来知名度很高的尚雯婕、谭维维、许飞等,她们都不是韩式甜美风格,骨子里流淌着一股叛逆姿态。

而在今天,反叛者不再成为主流,表达观点对艺人来说犹如行走钢丝,选秀出身的艺人性格更加温顺,在造型上也更趋于不那么有攻击性的温柔、甜美路线。

从《创造101》到《青春有你》《创造营2021》,团体选秀成了一个比个人选秀更火爆的存在,就连乐队节目《明日之子》,2020年也启用了“热血乐团养成季”的节目模式,在选秀中凸显选手与粉丝之间的情感纽带,歌手为了迁就粉丝,获取高人气出道,甚至不得不收敛自己真实的个性,转而在节目中打扮成“甜宠少年”或者“霸道总裁”,以期通过固定的人设圈住一群真金实银打投的粉丝。

在这种看似民主实则被资本深度控制的选拔中,选秀节目的重点已经不再是“努力改变个人命运”,而是“努力陪伴你”,或者“慰藉你疲惫的心灵”,成为“你日复一日的幻梦”。对偶像的追逐,成了普通人从沉重现实里暂时喘息的方式,他们像一个个人体乌托邦,源源不断地为粉丝制造玫瑰色的梦幻,在这里不再有上下级关系,也没有内卷的竞争和沉重的生存压力,在这种粉丝对偶像移情的体验中,偶像用他的颜值、话语,为粉丝制造一个轻盈的温床,令他暂时抽离出倦怠的生活,好似回到青春童话。

偶像通过选秀改变个人命运固然重要,但这已经不是选秀2.0时代的决定性要素,因为即便是狂热的饭圈粉丝也会发现,如今的选秀节目愈来愈跟寒门无关,而是资本运作下的豪门与中产阶级的游戏。除了杨超越这样极少的个例,大部分从团体选秀节目出道的选手往往出自有钱家庭,或者父辈在娱乐工业里经营多年,早已熟悉了这一行业的进阶法则。当选秀节目走向成熟时,它内部的生态也在迅速固化,选秀节目看似民主,其实恰恰是资本最喜欢运作的一套游戏法则。

在实际操作中,拥有强力资本的公司仍是选秀游戏的最大赢家,甚至可以说,在今天,一个选手没有资本撑腰,她大概率无法走到最后。其实在综艺大国韩国,选秀节目造假并不少见,比如《创造101》借鉴的选秀综艺《PRODUCE 101》就在2019年爆出了造假新闻,韩国警方从节目手机中发现了直接提及造假的音频文件,证实该节目的制作公司CJ E&M存在投票造假。

在《韩国综艺节目如何讲故事》一书中,作者郑淑通过对韩国真人秀、脱口秀、轻喜剧、搞笑节目、情景喜剧等类型节目的分析,强调了“故事”在选秀节目里的重要性,以及制作公司如何通过故事线来引导观众情绪,进而左右投票结果。暧昧的是,“故事”成了资本操控民意的一种手段。在选秀节目中,资本垄断了制作权和剪辑权,它的代理人通过设计节目的形式、把握剪辑后的效果,来控制观众的情绪。为谁哭,为谁笑,谁是主角,谁拿的又是“祭天剧本”,在选秀节目中,这些都被剪辑牢牢控制,而剪辑的最终掌控者并不是辛苦工作的剪辑师们,而是平台及其背后的资本。

在今天,没有强势资本站台的选手,几乎很难走到最后。真正的草根,买不到热搜、剪辑被剪掉、没有好的曝光位,而那些被展示的笑容与哭泣、天真与努力,本身就是资本加持的幸运,因为她们能得到大面积的曝光和流量位,她们有权力展示自己的辛酸。就像“极创引力”创始人徐明朝所说:“你想做一个成功的男团女团,没有平台的资源和流量,靠自己的力量肯定做不到。如果你参加选秀,游戏规则又不掌握在你的手里。”选手的努力和才华虽然有用,但在这个时代可能不再是决定性作用,她需要有平台扶持,有资本推动,才会被更多人喜爱。

今天,许多人看选秀节目不再是为了看“普通人改变命运”,2020年豆瓣鹅组的一个热门帖子就写道:“选秀有感,努力在运气和资本面前不值一提。”(链接: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71095040/)那位博主在看女团选秀《青春有你2》时感慨:“本来选秀就是给普通人一个造梦的舞台,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但所有人却心知肚明,苦练十几年最后只是去做一个配合资本演出的配角。”

如果说选秀1.0时代,人们看的是草根改变命运,那么在选秀2.0时代,偶像寄托的其实是对倦怠生活的慰藉。多元的选秀节目和多样的偶像,固然表现出今天物质生活的丰富,以及中国娱乐工业的发展,但更深一步说,那些看似多样的偶像其实愈发像选秀工业的流水线产品,而批量化生产的白净、乖巧、讨好粉丝的偶像,看似站在聚光灯下,实则也是困在宠物笼子里的囚徒。在如今,当中国的偶像工业仍在使用努力幸运那一套话语时,它越来越像是彩虹色的泡泡,就仿佛是对观众们说:“我知道,这在现实里很难,但好在,我们仍有做梦的权利。”

2021-08-27 □周郎顾曲 1 1 文艺报 content61396.html 1 中国偶像工业:“努力”让位于“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