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写过几部不成型的剧本杀的小作者，我更像一位刚摸到行业门边的玩票型写手。我曾以为，写剧本杀就是写好一个“核心诡计”。但是我的剧本杀作品虽然速成，玩起来并不顺畅。经常的结果是，故事设定得很丰满，但最终推理卡在了玩家手里。一位朋友曾锲而不舍地围观过我几次剧本杀内测，最终抱怨：“你还是写小说吧，那么多细节在玩家推盘过程里，都给——盘——丢——了！”实际上，这怨不得别人，正是我的认识偏差在作怪。

最终，广州一位资深剧本杀店长一语点醒梦中人：“剧本杀的核心是搜证的布局”。的确，剧本杀的核心是搜证，搜证的要义是游戏性和均衡度。剧本杀不是单纯的叙事作品，而是一个侧重体验的集体游戏，有点像“交互电影”，是一种有高仿代入感的新型作品。在这个意义上，侧重提升剧本杀艺术性的美学理念值得我敬佩，也同时让我反思——在剧本杀领域中，关注叙事艺术性或纯美概念似乎有点过于奢侈了。

比如，当代中国剧本杀中的某些侧面，确实带有某种上世纪20年代美国纸浆杂志时代的大众趣味。我一直关注反侦探写作，在小众先锋的语境中振奋于侦探故事从古典形态发展到后现代形态，但是放眼望去当下的剧本杀市场，真正被大众喜闻乐见的还是古典侦探故事，甚至就是中规中矩的古典密室。某种程度上，中国剧本杀代表了当代大众的推理兴趣最集中的地带，而这个地带，距离后现代侦探叙事中的旗手如安倍托·艾科等，还有至少数百集柯南的距离。

尽管如此，带着通俗解谜游戏性质的剧本杀，也具有与侦探故事显著的不同。前者的多主角化和由此而来的复调属性，踩在古典性的门边上，直击后现代性的核心。

每次体验剧本杀，都会陷入一种美妙的间离化叙事中无法自拔。而这种多视角的介入，恰在某种程度上约等于无视角。这也正是福克纳写出神作《喧哗与骚动》的终极奥义：作为一种集体记忆故事，没有一个固定的讲述人和单一的观点，相反，完整的故事往往是拼贴的，来自一种集体回忆。在这个意义上，趣味上最靠近古典风格的剧本杀也带有极致的后现代风格，一种精神分裂式的多声部并进。所以，在剧本杀阅读中，纠结过往的细节是不必要的，它更像一股语言之流，在游戏体验中，玩家会被集体无意识带向深渊，把多彩的想象世界在脑海中还原毕尽。

实际上，每一个剧本杀都拥有巴赫金意义上的复调属性，并最终产生类似合唱的效果。而这种分别，有更加直白的区别方式——“盘本”体验和“打本”体验。通读一套剧本杀（所谓的“盘本”）的体验和畅玩一套剧本杀（所谓的“打本”）的体验完全不同，这也是许多入门级写手遭遇困惑的源头——自己的本子在作者视角中完整无缺，而一到玩家体验环节就缺斤短两起来。回到那句话，剧本杀的核心是搜证的布局，这背后，其实是“读者向”而非“作者向”的。某种程度上，后现代的许多写作方式往往是作者向的，反思高于体验，炫技盛于观感。作为玩家，他的阅读体验往往是需要得到首先保证的。这也是为何激情杀人在后现代故事中行得通而在剧本杀中被列入写作禁区的原因。从打本者角度看，忠于一个视角、恪守叙事的边界，在不偷看别人的底牌的前提下推测别人的底牌，这产生一种现实主义的限知幻觉，而剧本杀需要全力保证这种幻觉体验；从一个DM（剧本杀主持人）所处的盘本者的角度看，他会收获一种无视角的苍凉，有种窥探所有人底牌、饕餮满足后的空虚，这种体验近乎某种后现代风格，而这种风格是不应该在开始就贯彻给玩家的。

换言之，这种后现代意义上的幻灭感和空虚感，往往玩家到最后环节才会获得，且前提是建立在玩家现实主义限知幻觉的基础上。而当幻觉打碎的那一刻，DM的上帝视角与玩家的限知视角彻底重合，叙事的多声部与复调以及其所伴随的众生喧哗的场景同时沉默。那一刻，有人在擦泪，有人会沉默。情绪不一，如同降灵回魂，这才是剧本杀游戏体验的精髓所在。

在这个意义上，后现代的技法不是不可取，但需要巧思和合理而慎重的布局。我见过的最后现代主义的剧本往往在最后关头进行反身指涉并瓦解叙事幻觉，比如《来电》。它的核诡正是立足剧本杀的叙事规则和阅读规则并加以扭转，最终实现了对玩家人心的精准一击，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后现代风格，但它的开篇起笔和早期布局都是完全的古典风格，相对而言，后者更具有不可或缺的结构价值。

在这个意义上，好的剧本杀也是解构主义的，它能化解许多冠冕堂皇的叙事。我最深刻的一个印象是这类剧本杀的元历史属性，它往往在质疑一种叙事声音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优秀剧本杀带有一种精神分裂的属性，多声部乃至互相敌对拆解的话语构建出整个叙事的症候，正是这个属性，既古典又现代，乃至一步跨入了后现代的门边。

也许，若干年后，剧本杀风流云散，林林总总的写手也各自云隐。但这股躁动过的风云气将促成一个新的篇章的到来。而如有些人所期待的，新一波侦探小说的黄金时代，也许会在那之后崭露头角，落地在古老又现代的中国。所谓：刀客已隐风波起，正是江湖云涌时。

希望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能见证新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