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场
钱塘自古繁华。“人间天堂”物华天宝,西湖烟波浩渺,城市水汽氤氲。五代的吴越国以及之后的南宋王朝都曾经定都于此。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颦一笑,也像是有人精心勾画出来的,特意要送你一幅浓妆淡抹的色彩与风韵。
繁华中也有迷雾。
比方说明朝万历三十年八月五日,杭州城就发生了一起十分离奇的事件。在当年杭州卫守戍军的秋季案情记录中,稍显粗糙的黄麻纸翻到这一卷的第十三页,就会在右边第二栏中发现,八月五日这天大概是夜里亥初一刻,城南的东坡巷突然飞涌出一群黑压压的蝙蝠。据当晚一位五十来岁的打更老人回忆,那天成百上千只蝙蝠从天而降,像席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蝙蝠汹涌冲撞,夜空被盖上一层黑布,瑟瑟发抖的打更人在那场永生难忘的惊恐中猛然听见,巷子东头突然撕裂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据说悲伤欲绝的人家姓严,出事时,家中年仅9岁的儿子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剥豆子吃。当那群来势凶猛的蝙蝠闯进来时,夫妻两人眼睁睁看着瘦弱的儿子被凌空架起,一双腿脚只是不知所措地挣扎了两下,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转眼就在浓墨一般的夜幕中消失了踪影。
秋季,案情还在延续,守戍军案卷第十三页往下,仓促细小的字体开始书写得密密麻麻。八月六日晚,第二个男孩在突如其来的蝙蝠浪潮中被席卷而走。
八月七日,诡异的蝙蝠阵又在子初时分洗劫了城西的葫芦巷,一下子提走了一对7岁大的双胞胎兄弟。
至此,杭州城一派阴云密布。市井间人心惶惶,门庭深锁。百姓们交头接耳之间,一个个谈蝙蝠而色变,那种恐惧的眼神,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一场秋天里的黑雪压境。
第一章
万历三十年(1602年) 八月十二日 晴
1 田小七是在这天的申初时分,骑着万历皇帝朱翊钧送他的宝通快马,从城北的武林门进入杭州城的。
在井亭桥边的相国井,田小七打了一桶欢快的井水,差不多把自己给喝饱了。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水渍时,觉得井水简直是凉爽得不可思议,于是干脆再次矮下身,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剩下的水里,并且在水中兴奋地吐出一口气。身边那匹通体发亮的宝通快马,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它冷笑地看着田小七屁股朝天的样子,真想踢他一脚。除此之外,它还觉得江南的天气闷热得令它很不舒服。
井亭桥边安静得像一幅画,桥下的清湖河里传来细细的流水声。田小七后来猛地把头从水桶里拔出来,昂扬地甩了甩,甩出一串白亮的水珠。他睁开眼时,发现宝通快马正用不满的目光望着自己,于是赶紧一把举起水桶,将那些清凉的井水全都泼向了宝通快马的马背。
桂花密集的香味在相国井的上方盘旋。田小七之前只是在京城名家的画卷中见到过水汽蒸腾的江南,但此刻眼见着那些倒映在井水中的青砖白墙以及挂在枝头如同灯笼一样晃荡的石榴和柿子,却莫名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无恙姑娘。他后来和宝通快马一起,抬头凝望那些幼小又密集的桂花时,恍惚觉得那是无恙姑娘无数个芬芳的眼神。所以他想,杭州可能是一个非常适合回忆的城市。
男孩刘四宝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相国井的另外一个方向。那天刘四宝正和自己的隔壁邻居,一个名叫金鱼的男孩一起,想在清湖河边那排苍老的柳树上寻找出一些知了。刘四宝手抓一枚青花瓷片,瓷片的四周被他打磨得跟镜子一样浑圆。他看见喝水的田小七和通身枣红色的宝通快马时,忍不住停下脚步,蹲身在细密的阳光里对着那匹马挤眉弄眼。刘四宝一边歪斜着脑袋,一边又摇晃起瓷片,将清湖河上聚集起来的阳光十分执著地折射向田小七那张被井水打湿的脸。他说,喂,井水是不是很甜?
田小七于是看见一束明亮的光,在自己的脸上跑来跑去。他伸手挡住那道光,却冷不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就从张开的指缝里看见刘四宝十分开心地笑了。刘四宝眯着眼睛讲,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田小七做了个鬼脸,说我姓田。却没想到等他讲完,刘四宝忍了很久的鼻涕便很及时地笑了出来。刘四宝一把擦去鼻涕,声音很果断,说你这个骗子,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姓甜?他还看了一眼身边比他高了半个头的金鱼,说金鱼哥你信吗?他要是真的姓甜,那我是不是可以说我是姓咸。咸鼻涕的咸。
田小七也笑了,他讲你知道会打地洞的田鼠吗?我就是田鼠的田。他还跟刘四宝说你看你那张脸,脏得跟猴子的屁股一样。你要不要过来,让我帮你洗把脸。
杭州卫守戍营的总旗官伍佰这时候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冲出,他已经在那个角落里观察了田小七很久。他提着一把威武的军刀,站在一片被阳光切割出的阴影里,样子很严肃地叫了一声,别动!
田小七稍微愣了一下,看见伍佰的那把刀差不多有一尺五寸那么长,然后他垂头笑了,似乎感觉万历三十年的这一场秋天多少显得有点滑稽。总旗官伍佰这天带了好几个守戍军的手下。他瞟了一眼田小七以及那匹很随意地打出一个响鼻的马,然后就转头对手下只说了两个字,带走!
田小七说,凭什么?
伍佰将头顶多少有点碍眼的军人头盔往上推高了一点,很骄傲地说,凭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怎么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跟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孩童失踪案有关。你现在可能是过来踩点,看准了哪家孩子,然后就在夜里把他们给掳走。
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直觉。田小七说,我真担心你那把刀子,像一张白铁皮似的会不会被风吹破?
伍佰愣了一阵,觉得这个言语轻狂的男子果然是有点凶险。他把刀子举得更高,又回头提醒刘四宝说,四宝,退远一点。小心叔的刀子等下伤到了你。
刘四宝认得总旗官伍佰,他一直叫伍佰为小伍叔。那天他和金鱼两人小心翼翼地躲到那棵忧伤的柳树后面时,看见田小七慢条斯理地重新打了一桶水,又提起之前搁在井沿上的一把刀。他将那把明亮的刀摆在阳光下看了一眼,随即将刀身插进桶里依旧还在晃荡的井水中。他后来撩起井水,仔细抹着刀身说,我这兄弟很辛苦,刚才赶了很长一段路,我现在先给它洗个澡。
伍佰瞬间站在阳光的阴影里呆若木鸡。他望着那把寂静的刀,看见有一缕瘦削的阳光正在刀背上行走得十分缓慢。时间过了很久以后,他才从喉咙底下不是很有把握地问了一句:绣春刀?
田小七笑了,笑得有点开心。他一边洗刀一边专心地对着那桶井水说,你眼神不错。又说,带我去见你们的巡抚,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2 在浙江巡抚刘元霖赶到城南竹竿巷的春水酒楼前,锦衣卫北斗门掌门人田小七已经在酒楼的二楼包房里独自喝下了三杯酒。喝酒的时候,田小七想起了五天前,自己在皇帝的豹房西边一片碧绿的竹林里见到了正在练剑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那时一身闪亮的龙袍,出神入化的剑术着实令田小七吃惊。他像一只老鹰一样冲天飞起,剑锋所到之处,一排被砍断的竹子便萧瑟着离开之前的躯体,笔直插进了脚下的泥地。田小七一眼望去时,几乎有一种错觉,好像地上又突然冒出一排新鲜的竹子。接着他听见朱翊钧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空中飘落,说千户大人,别来无恙?
田小七并没有抬头,只是摘下腰间的北斗门令牌,将它扔在了铺满翠绿竹叶的泥地里。他说柳章台,你这个破锦衣卫我不做了,你把无恙还给我。
朱翊钧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推剑入鞘时盯着田小七说,做不做锦衣卫你说了不算。我现在给你一个任务,你要去杭州。
你把无恙还给我。田小七说,她答应要在这个中秋节嫁给我。
你去杭州。只要任务完成,十个无恙都会争先恐后地嫁给你。朱翊钧还说,等你从杭州回来,我答应带你去诏狱门口接她。
田小七后来见到刘元霖时,看见刘元霖的身子藏在一袭略微显得有点宽大的官服中。因为瘦小的缘故,刘元霖行走的时候身体前倾,跌跌撞撞的样子很像一只即将转到尾声的陀螺。
如果不是因为杭州城连续发生的男童失踪案,刘元霖此时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比较愉悦,因为正在重新修建的六和塔眼看着就要完工。而一场盛大的庆典,也将在八月十八钱塘观潮节那天如期举行。就在刚才,提前赶来参加庆典,又顺便行走一趟西湖和灵隐的台州知府送了刘元霖一座纯金打造的六和塔模型。金光闪闪的六和塔模型重达五斤,里边是掏空的。知府把它横过来,让底座宽阔的洞眼凑向刘元霖的耳边,说巡抚大人你仔细听,是不是感觉它像一只海螺,能听见我们台州那边吹过来的海风的声音。刘元霖乐滋滋地笑了,含蓄又不失热烈。他讲下不为例,以后不许这么浪费银两,你知道咱们浙江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钱。
刘元霖面对田小七坐下时,藏在怀中的那只油光发亮的红头蟋蟀,可能是闻到了酒香,竟然兴奋着一连鸣叫了三声。他于是对田小七含糊地笑了笑,又卷起官服宽大的袖子,这才朝怀里装蟋蟀的竹筒方向骂了一句:乐乐,你真会作。作是没有好下场的。
田小七将酒杯换成酒碗,又把酒给满上。刘元霖一口喝尽,说再倒。等到咱们连着喝过了三碗,今天这事情就撒泡尿给忘了。他还擦了一下嘴,说伍佰这小兔崽子,眼珠子都长到屁眼里去了,竟然把你当成了嫌疑犯。
丢了多少个男童?田小七问。
七个。刘元霖伸出分开来的手指头,说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讲,案发现场如出一辙,孩子们都是被遮天蔽眼的蝙蝠给卷走的。刘元霖敲了敲桌板,瞪起眼睛讲,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一直在查,不敢有丝毫懈怠。
田小七沉默了一下。他看见刘元霖好像嘴巴很渴,说了一通话后急忙喝了一口酒,然后才说你以前有没有来过杭州?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
田小七说,皇上让我来找你。
我不是讲了嘛,我们一直在查。刘元霖说,你放心,再给我几天时间,有什么消息我就第一时间告诉你。田小七摇头,说我来不是为了男童失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刘元霖愣了一下,眉头皱得很紧。在田小七正想跟他说出皇上亲口交代的隐秘使命时,一个女子的身影突然撞开门口的守卫,推门直接闯进了包房。
田小七感觉到一阵迎面而来的风,似乎有淡淡的芳香。他看了一眼女子,女子目光凌厉,不仅有一头飘扬的长发,背上还挂了一支修长的铁枪。女子叫赵刻心,来自杭州城南的钱塘火器局,她是过来找刘元霖讨债的。田小七后来很快就听明白,作为大明王朝的重要兵工厂,钱塘火器局四百多个工匠的工钱,巡抚刘元霖已经连着拖欠了三个月。
闯进来的赵刻心并没有看田小七一眼,只是盯着刘元霖说,给钱。刘元霖挤了挤眉毛,用两只手指头优雅地理了一下嘴边稀疏的胡子,说你没看到有客人?工钱的事情我明天再跟你爹讲。
但是话还没说完,赵刻心却一把提走了桌上那座闪闪发光的金制六和塔。她说这么贵重的礼,让我爹先替你收着。
田小七出手,推出一个反掌,瞬间就将金制六和塔夺回,重新摆在了桌上。他盯着碗里的酒,看见酒水慢慢荡开一阵涟漪,说,滚出去!
赵刻心什么也没说,却突然甩出背上的那支长枪,让它在空中十分利索地转了一圈。刘元霖眼睛都看花了,他只是听见耳边呼的一声,然后就看到那管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笔直指向了田小七的额头。
田小七抬头,目光很专注地欣赏着那截横在空中的枪管,感觉这根掣电铳应该是能够三连发的,或许是他们钱塘火器局刚刚设计出的一款新式火器。然后他声音有点喜悦地说,出枪的速度很快,果然像一道闪电。
刘元霖却满脸忧伤。他试着把赵刻心的枪口一点点挪开,又将那座沉甸甸的六和塔模型交到她手里,这才低头小心问了一声田小七,京城有没有合适的男人?我想替她爹赵士真做主,早点把她给嫁了。
(摘自《江南役》,海飞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