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评论

铸造自己的“暗器之王”

□蔡家园

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哪怕只是随意讲述一个小故事,也一定会有自己的语调,给叙述烙上某种鲜明标记。小说的语调,从表层来看与叙述节奏、修辞方式和造句风格相关联,从深层来看还受到素材选择、角度切入的影响,背后隐含着小说家对世界的态度和立场。严肃或者调侃、冷峻或者热切、幽默或者平实、铿锵或者低沉,凡此种种语调特色,不仅表征着小说家对于语言艺术的自觉追求,也成为小说美学风格的重要构成。

贾若萱是一位早慧的作家,从一开始写作就在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调。记得5年前读过她的一个短篇小说《他的家》,讲述一位失恋少女窥视情人的家庭生活,企图实施报复,可最终还是选择了宽恕的故事。小说不到一万字,以第二人称展开叙事,多用短句,语言清新而不乏灵动,叙述语调平实。她的平实语调并不给人平淡乏味之感,反而有着某种直击心灵的力量,故而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短篇是她的处女作,很快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后来,我又在《西湖》等杂志上接连读到她的几个短篇,那种与她的年龄有些违和的平实语调,令我印象深刻。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大多“90后”作家的写作往往带有梦幻、温软或甜腻的气息,语调飘忽不定,固然给人陌生化的新鲜感受,但总觉有些清浅乏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流行语调。“十七年文学”的高亢语调,新时期之初的悲情语调、反思语调,市场经济滥觞时期的欲望语调,都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成为一个时代文学风貌的重要标志。进入新世纪之后,消费主义盛行、信息泛滥、空心化、神经质、虚弱等等症候更为突出,新一代的年轻写作者敏锐捕捉到这些生活内容并进行书写,与之相应的流行语调自然而然会诞生。可是,置身于流行场域中的贾若萱,似乎有意要从同龄人的合唱声中挣脱出来。她睁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从容不迫地审视着生活,试图以自己的语调来讲述所闻所见所思。

如果说贾若萱早期的小说语调还只是一位颇具天赋的写作者的自然选择,那么,到了写作《即将去往倒淌河》《暴雨梅花针》等作品时,她则进入了自觉状态。

先看《即将去往倒淌河》的开头:“王逗逗用一根尼龙绳,把田七绑到树上。我双手抱胸,在旁边指挥:胳膊捆紧点,别乱动。田七嘴里塞了块脏抹布,撑得下颌很长,眼角青筋暴起,盯着我。我说,怎么,没想到?他挣扎,含糊不清的话堵在嘴里。我点了根烟,从他怀里摸出手机。”全是短句,叙述平实,没有使用修辞,不带感情色彩,画面感很强;多用动词,节奏很快,信息量大,不仅交代了主要人物、人物之间的关系,还直接点出了矛盾冲突,并留下悬念。这是比较典型的贾若萱语调,平实却内含张力,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机锋。整篇小说的叙事同样保持着这样的语调:导演田七性侵了“我”,还拍下裸照威胁。“我”为了报复田七,与旧情人王逗逗一起设计,将他绑架到郊外的河边施以惩罚。田七手机里的裸照被删除后,他与王逗逗发生激烈打斗。王逗逗被田七打晕,“我”出手刺伤田七,两人扭打起来。危急关头,苏醒过来的王逗逗冲上来相助,将田七的黑狗踹入河中。田七为了救狗跳入河中,差点被淹死。王逗逗将他和狗救上岸来……这个故事具有很强的戏剧性因素——性侵、绑架、打斗,完全可以讲述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可是贾若萱有意压制了传奇叙事冲动,选择一种平实的语调来进行日常化叙述,不动声色地进入主人公千疮百孔、万箭穿心的生活,真实还原了当下青年的生活状态与精神状况。那淡定平实的语调,凸显了作家对于生活的态度——坦然面对并承受生命给予的一切。贾若萱还将笔触深入到人物内心,去探测人性的复杂。田七道德败坏,可为了救狗不惜舍命跳河(那是母亲临死前托付他照顾的残疾狗),他这一“跳”,跳出了爱与善的闪光。残疾狗和“我”的弱智女儿一样,都是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考验着不堪一击的人性。贾若萱以饱含怜悯与同情的语调,细腻地传递出生命的痛感。那种克制、淡定的语调与紧张、压抑的情节之间构成强烈张力,使得这部小说显出奇崛。

《暴雨梨花针》在艺术上更臻成熟。小说讲述“我”去参加父亲的第三次婚礼,婚礼中儿时好友胡瑾芳突然出现早产征兆。在送胡瑾芳去医院的途中,她生下一个女儿……同样是戏剧性很强的故事,贾若萱依然以平实的语调徐徐道来:“这个酒店位于市中心,餐厅在二十一楼,可以俯瞰整个石家庄。”开篇介绍物理视角,其实也表明了叙述者的心理视角——“我”在婚礼上将俯瞰所有人物,漫不经心地讲述他们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折射着不同的爱情婚姻观。父亲的新任妻子李苗认为:“我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反正可以离婚”。在本质上,“我”和李苗是同一类人,凡事“心不在焉”,对爱情并不认真,更遑论责任。而“我”的好友胡瑾芳恰恰相反,她坚信“爱是付出,是忍让,是牺牲,是患难与共”,可在现实中被理想主义撞得头破血流——为了爱情,她放弃学业,最后遭丈夫背叛而离婚。“我”的母亲则提供了另一种理论:“爱不是患难与共,是合作双赢,忠诚也不是忠于别人,而是忠于自己。”她明知丈夫出轨而不动声色,悄悄安顿好一切后远走美国。经由平实语调呈现的不同爱情观多声部共存于作品中,看不出作家的明显倾向——也许,这正是当下具有包容性时代的真实写照。尽管贾若萱隐藏了态度,可这并不妨碍她的笔触直击生命的痛点——我们可以漫不经心地谈论爱情,但是不能忽略新生命的诞生。所以才有了小说的华彩结尾:天空下着瓢泼大雨,婴儿在车中分娩。如此惊心动魄的非常情境,在她的叙述中依然波澜不惊:“我想起了破旧的公交车,想起了大提琴,想起了翻滚的绿叶,想起了妈妈的眼睛,最后,我把这一切统统忘掉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平实的语调中透出宽恕与和解,更含有深情与希望。在贾若萱漫不经心的平静声音后面,隐藏着一双敏锐的、深情的、审视的眼睛,那目光不时让人产生“脊椎颤栗”的感觉。

《所有故事的结局》是一部成长小说,通过两组人物关系来结构小说,实现了复调叙事效果;《圣山》以写实与虚构并行的方式展开叙事,反思生存的无意义感,对存在本身进行质疑。这两部中篇小说的语调大体是平实的,但因为有着更长的叙事时间和生活时间,中间出现一些变调。其实在我看来,贾若萱的叙述姿态可以更加放松,于漫不经心中出其不意。平实并不会戕害审美,造作才是艺术的大敌。《圣山》就有这样的问题,太想表达某些东西,过于追求戏剧性效果,反而失去了从容和自己的语调。

有人说过,贾若萱像《功夫》里的那个武学奇才,稍加点拨,就能举一反三、自创招数。她的代表作《暴雨梨花针》的题目出自古龙的《楚留香传奇》。所谓暴雨梨花针,“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这个标题大约是她行走江湖的宣示,她应该坚信自己的语调的魅力,于漫不经心之中,说不定就铸成了“暗器之王”。

2021-11-29 □蔡家园 1 1 文艺报 content62653.html 1 铸造自己的“暗器之王”